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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骤雨第11部分阅读
    ,屈着右腿,跪在赵玉林跟前。

    “赵主任,”郭全海叫着,望着他的变了颜色的脸面,他喉咙里好像塞住了什么,一时说不出话来,赵玉林睁开他的眼睛,瞅着郭全海跪在他跟前,他说:“快去撵胡子,不用管我,拿我的枪去。”才说完,又无力地把眼睛闭上。

    枪声越来越紧密,子弹带着喔喔嘶嘶的声音,横雨似地落在他们的前后左右,弹着点打起的泥土,喷在赵玉林的头上、脸上和身上。老万说:“你们都走吧,留一人帮我就行。”

    郭全海眼窝噙着泪水,叫老初留下帮助老万,自己抚一抚赵玉林的胳膊,捡起他的枪,正要走时,老万叫住他道:“老郭,子弹。”郭全海从赵玉林身上,脱下子弹带,褪了颜色的草绿色的子弹带子上,一块一块,一点一点的,染着赵玉林的血。

    郭全海撵上大伙,跟萧队长猛冲上去了。元茂屯上千的老百姓,呼拉呼拉地,也冲上去了。听到人的呼叫声,苞米棵子的响动声去得远了的时候,赵玉林才松开咬紧的牙关,大声哼起来:“哎哟。”

    老万解开他的布衫的扣子。一颗炸子,从他肚子右边打进去,沾着血的肠子,从酒樽大的伤口,可怕地淌了出来。“我不行了。”赵玉林痛得满头大汗,说。

    “你会好的。”老万眼窝里噙着泪水,一面用手堵住正在流淌出来的肠子,把它塞进去。他打发老初回去整车子,盘算尽快把他送到县城医院去。

    “我不行了,你们快去撵胡子,甭管我了。”

    “你能治好的,咱们送你上医院。”

    枪声少些了。胡子的威势给压下去了。萧队长占领了一个岗地。他们已经能够看见密密的苞米和高粱棵子里的胡子,疏疏落落的,伏在洼地的垄沟里。

    双方对敌着,枪声或稠或稀的,有时候了。萧队长叫自卫队寻找些石头砖块,在岗地上垒起一个小小的“城堡”,又叫人用锄头,用扎枪头子挖出一条一条的小小的壕沟,叫大伙伏在壕沟里准备进行持久的战斗。

    胡子冲锋了,呼叫一大阵,人才露出头。他们刚冲到岗地的脚下,萧队长一声号令,大枪小枪对准前头七八个人射击,有两个人打翻了,抛了大枪,仰天躺在地头上。其余的就都退走了。

    歇了一会,胡子举行第二次冲锋。这一回,他们改变了战法,不是一大帮子人呼拉呼拉地从正面直线冲过来,而是从那密密稠稠的青棵子丛里,一个一个,离离拉拉地,从左翼迂回地前进。眼瞅接近萧队长的“城堡”了。

    “老弟,你歇一歇吧。”花永喜对他旁边一个右手挂了彩的年轻战士说。花永喜把手里的洋炮撂下,跑到前面一块石头边,捡起胡子扔下的一棵九九枪,从打死了的胡子的身上解下子弹带。正在这时,胡子一颗子弹把他草帽打飞了。他光着脑瓜子,卧倒在地上,把枪搁在一块石头上,眯着左眼,又回过头去,朝着大伙摆手,小声地叫道:“别着忙,别着忙,”他又细眯着左眼,右脸挨近枪,却不扣枪机。这时候,胡子趁着这边没动静,凶猛地推进,有些还直着腰杆。眼瞅扑上土岗了,老花还是不打枪。

    “王八犊子,咋不打枪,你是奸细吗?”负了伤的小战士不顾伤痛,用左手扳动枪机,枪不响:没有子弹了。抬头看见花永喜还不放枪,他急了,奔扑过来,一面骂,一面要用枪托来打他。

    “别着忙呗,瞅我这一枪!”老花把枪机一扣,打中一个跑在头里的胡子的脑瓜子。再一枪,又整倒一个。打第三枪的时候,头里的几个胡子慌慌张张撤走了,后面一大群胡子起始动摇观望,终于也都撤走了。

    “你贵姓?”小战士上来问老花,用左手抓住他的右手。“他姓花,外号叫花炮。”后面有人代替花永喜回答,“咱们快喝他的喜酒了。”

    “你听他瞎扯。”花炮提着枪,带笑否认快吃喜酒的事情。萧队长叫大伙检查大枪子弹。小战士不剩一颗,其他的人都剩不多了,有的只剩二三颗,有的还有十来颗。萧队长吩咐把所有子弹全收集拢来,六五口径的,集中在郭全海手里,他拿了赵玉林的那支三八枪。七九口径的,集中在花炮手里,他捡了胡子一棵九九枪。花炮伏在头里,瞄准胡子的方向。其余的人都上好刺刀,准备在子弹完了,救兵不到的时候,跟胡子肉搏。萧队长布置了这边以后,忙叫郭全海过来,他俩小声唠一会。郭全海提着大枪,跟一个警卫班战士老金,从垄沟里,爬到右边高粱地,就不见了。

    不大一会,在老远的前头,在胡子的左翼,发生了枪声。胡子乱套了。他们的长短枪,齐向枪声发生的方向,当当地射击。那边,是县里援兵的来路,也是容易切断胡子归路的地方。胡子怕自己的归路被切断,又怕县上援兵来,用最大部分的火力,对付那边。只用稀疏的几枪,牵制这面。

    “他们的主力转移了。”萧队长笑着说,侧卧在地上,放下枪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又掏出一个小小鹿皮袋,里头盛满了黄烟,他一面卷着烟卷,一面跟老花唠嗑。

    “凭着这些子弹,能支持到黑吗?”萧队长问。

    “咋不能呢?”花永喜说。

    “枪法怎么学来的?”

    “起小打围,使惯了洋炮,要是子弹足,这一帮胡子全都能收拾。”花永喜说着,又瞄准对面,却不扣火。

    “花大哥冬天打狍子,一枪能整俩。”后面有人说。“狗子容易整,就是鹿难整,那玩艺儿机灵,跑得又快,一听到脚步声音,早蹽了,枪子儿也撵它不上。”

    “黑瞎子也不容易打吧?”萧队长一面抽烟卷,一面问他。“说不容易也不难,得摸到它的脾气。一枪整不翻它,得赶快躲到一边去,它会照那发枪的方向直扑过去,你要站在原地方,就完蛋了,打黑瞎子要用智力,也要胆大,那玩艺儿黑乎乎的,瞅着也吓人,慢说打它。”

    快到黄昏,胡子的枪又向这边射击了。他们似乎发觉那边是牵制。这回打得猛,子弹像下雨似的,喔喔嘶嘶的,十分热闹。有一颗子弹,把萧队长的军帽打穿了,并且剃去了他一溜头发,出血却不多。花炮只是不答理,胡子中间的一个,才从高粱地里伸出头来,老花一枪打中了,回头跟萧队长说:“胡子要冲锋了。”

    “给他一个反冲锋,来呀,大伙跟我来。”萧队长朝后面招呼,立即和花炮一起,一个纵步,蹦出“城堡”,往下冲去。“杀呀,”老花叫唤着,“不要怕,革命不能怕死呀,打死韩老七,大伙都安逸。”他一面呼唤,一面开枪,萧队长也放了一梭子子弹,胡子队里,又有两个人倒下。后面的人都冲下岗地,那些手里只有扎枪的,从打死的胡子的身边,枪起了大枪,又从他们身上解下子弹带。在这次反冲锋当中,他们捡了四棵大枪,好多弹药。花炮不用节省子弹了,他不停地射击着。他不照着胡子的脑瓜子打,他知道脑瓜子面积小,不容易打中。他瞄准胡子的身体打,身子面积大,容易中弹。他在追击当中,十枪顶少也有五枪打中的。

    “韩长脖,”有一个人叫唤着,他发见打死的胡子尸体当中有韩长脖,快乐地叫唤起来。韩长脖的逃走,在元茂屯的小户的心上添了一块石头,如今这块石头移下了。元茂屯的老百姓的仇人,又少一个了。后面的人们都围拢来看,纷纷地议论,忘了这儿是枪弹稠密的阵地。

    “该着。”

    “这算是恶贯满盈了。”

    “死了,脖子更长了。”

    “你皱着眉毛干啥?不乐意?咱们是不能叫你乐意的,要你乐意,元茂屯的老百姓,都该死光了。快跑,快跑,还能撵上韩老六,在阴司地府,还能当上他的好腿子。”有人竟在韩长脖的尸首跟前,长篇大论讲谈起来了,好像他还能够听见似的。

    这时候,胡子的后阵大乱。稠密的步枪声里,夹杂了机关枪的声音。萧队长细听,听出有一挺轻机枪和一挺重机枪。“胡子没有机枪,准是咱们的援兵到了,冲呀,老乡们,同志们,杀呀!”小王兴奋地蹦跳起来,他冒着弹雨,端起匣子,不停地射击。

    “冲呀!”刘胜也用匣子枪射击。他冒汗了,汗气蒙住了他的眼镜,他把匣枪挟在右腋下,左手去擦眼镜上的水蒸气,完了他又一面叫唤:“冲呀!”一面也冲上去了。萧队长和花永喜一样,眼睛打红了,他不管人家,人家也不要他指挥了。大伙有个同样的心思,同样的目的:全部干净消灭地主胡子们。这个同样的心意和目的,使得元茂屯的剿匪军民死也不怕了。

    正当人们横冲直撞,唤杀连天的时候,在老远的地方,在深红色的高粱穗子的下边,在确青的苞米棵子的中间,露出了佩着民主联军的臂章的草绿色的军装。其中一个提着匣枪在岗地上摆手,向这边呼唤:“同志们,老乡们,不要打枪了,不要浪费子弹了,咱们早把胡子团团围住了,咱们要捉活的,不要死的呀。”

    “能捉活的吗?”老花放开嗓门问。

    “能捉,管保能捉,咱们民主联军打胡子,都兴捉活的,这几个一个不能跑。跑了一个,你们找我。”提着匣枪的穿草绿色军装的人说。

    元茂屯的军民的枪声停下了。残匪被逼进一个小泥洼子里,一个一个的,双手把枪举在头顶上,跪在泥水里,哀求饶命。唤捉活的那人带领一群人,从高粱地里跑出来。元茂屯的老百姓把手里的扎枪抱在怀里,鼓起掌来了。有一个人登上高处,用手遮着照射在眼睛上的太阳的红光,望着那些穿草绿色的军装的人们,叫道:“呵唷,怕有上千呀。”

    “哪有上千呢?顶多一连人,你说上千了。”另一个人反驳他的话。

    胡子都下了枪,都用欤b草绳子给绑起来了。他们从大青顶子下来是五十一个,活捉三十七,其余大概都死了。指挥队伍包围胡子的,是县上驻军马连长,他生得身材粗壮,长方的脸蛋,浓黑的眉毛。萧队长上去跟他握手。他俩原来是熟人,招呼以后,就随便唠了。马连长说:“晌午得到信,张班长说,先到元茂屯,怕胡子早已打进去了,我说不一定,咱们先赶到三甲,再往北兜剿,也不为迟,这回我猜中了吧?我知道你定能顶住。”

    萧队长笑着问道:“这些家伙押到咱们屯子里去吗?”

    “不,咱们带到县里去,还要送几个给一面坡,让他们也看看活胡子。”

    “韩老七得留下,给这边老百姓解恨。其余的,你们带走吧。谁去把韩老七挑出来,咱们带上。”萧队长这话还没说完,早就有好些个人到胡子群里去清查韩老七去了,他们一个一个地清查,最后有人大声地叫唤:“韩老七没了,韩老七蹽了。”

    “蹽了?”好些的人同声惊问。

    “这才是,唉,跑了一条大鱼,捞了一网虾。”花永喜说。“这叫放虎归山,给元茂屯留下个祸根。”一个戴草帽的人说道。言语之间,隐隐含着责怪马连长的意思。

    “说是要捉活的,我寻思,能抓活的吗?不能吧?地面这么宽,人家一钻进庄稼棵子里,千军万马也找他不到呀。”“嗯哪,韩老七可狡猾哩,两条腿的数野鸡,四条腿的数狐狸,除开狐狸和野鸡,就数他了。”第三个人说。

    “这家伙蝎虎,”花永喜插嘴,“五月胡子打进元茂屯,他挎着他的那棵大镜面,后面跟两个,背着大枪,拿着棒子,白天放哨,下晚挨家挨户扎古丁,翻箱倒柜,啥啥都拿,把娘们的衣裳裤子都剥了,娘们光着腚,坐在炕头,羞得抬不起头来,韩老七还嬉皮笑脸叫她们站起来,给他瞅瞅。”

    “真是,谁家没遭他的害?光是牵走的牲口,就有百十来匹呀。”戴草帽的人说。

    “还点1了三十来间房。”第二个人添上说。

    1烧。

    “老顾家的儿媳妇抢走了,后来才寻回来的。”第三个人说。

    “他们打的啥番号?”萧队长问。

    “‘中央先遣军’第三军第几团,记不清楚了。”花永喜说。

    “真是,这家伙要是抓着了,老百姓把他横拉竖割,也不解恨呀。”戴草帽的人说,他的一匹黄骒马,也被胡子抢走了。这时候,马连长十分不安,但是他又想,他是紧紧密密地包围住了的,哪能跑掉呢?他冷丁想起,兴许打死了。“这胡子头兴许打死了吧?”他对萧队长说,“我去问问那些家伙,你们去尸首里找一找看。”他走去拷问胡子们。他们有的说逃跑了,有的说打死了,也有的吓得直哆嗦,不敢吱声。萧队长打发花永喜和戴草帽的人带领一些人去找尸首。高粱地里,苞米地里,草甸子的蒿草里,这儿那儿,躺着十来多个胡子的尸首,枪和子弹都被拿走了。在这些胡子的尸首中,找到了韩长脖,也找到了李青山。就是不见韩老七。“在这儿!找着了!”老花在叫唤。

    “老花,在哪儿呀?”三四个人同声地问。

    “这儿,”在一大片高粱的红穗子尽头的榛子树丛里,树枝和树叶沙沙拉拉地响动,老花的声音是从那儿发出的。人们都欢天喜地朝那边奔来,猛然,“当”的一声,榛子树丛里响了一枪,老花开火了。

    “老花,干啥还打枪?没有死吗?”戴草帽子的跑在头里,慌忙问他。

    “死了,”老花说,还是呆在榛子树丛里。“我怕他跑了,添了一枪。”

    “死了,咋能跑呢?”一个人说,后面的人哈哈大笑,都钻进了榛子树丛子,看见韩老七仰天躺在蒿草丛里,手脚摊开。大伙才放下心来,又来取笑老花的“死了,怕他跑了”的那话了。

    “活着还跑不掉,死了还会飞?”一个人说。

    “死了还会跑,那不是土行孙1了?”又一个说。

    1《封神榜》上的人物,有土遁的本领。

    “我恨得不行,就怕他死得不透。”老花又加了一条添枪的理由。

    人越来越多,把榛子矮树践倒了一片。经过一场恶战以后,又听到匪首通通击毙了,大伙抱着打了胜仗以后的轻松快乐的心情,有的去找山丁子,有的噙着山里红,还有好多人跑到苞米地里折甜秆,这是苞米瞎了的棵子,水多,又甜,像甘蔗似的。但大部分的人都围在韩老七的尸体跟前,都要亲眼瞅瞅这条坏根是不是真给掘出来了。

    “你就是韩七爷吗?”有人笑问他,“他还扎不扎古丁?”“问他还剥不剥老娘们的裤子?”

    “还抢马不抢?”

    “还点房子不点呀?”

    “整死好多人呵,光是头五月节那趟,就整了三天,害得人家破人亡。”

    “快去撵你六哥去,他走不远遐,还没过奈河桥哩。”有一个人轻松地说着。

    人们慢慢地走出榛子树丛子,走出高粱地,瞅见萧队长和马连长坐在地头野稗草上头,抽着烟卷,正在唠嗑。他们和连上的文书正在清查这一次胜仗的胜利品:三十六棵大枪,一支南洋快,一棵大镜面。这匣枪是韩老七使的,归了马连长。元茂屯的自卫队留下十二棵大枪,保护地面,其余都归马连长带走。

    老花和元茂屯的别的人们,都觉得马连长为他们累了,而且在韩老七的尸首没有找着时,大伙差一点要怪上他了,这会大伙都觉得对他不住。

    “马连长,请到咱们屯里呆两天。”有一个人上前说。“马同志,带领连上同志都上咱们那儿去,没啥好吃的,青苞米有的是。”

    “不,谢谢大伙,我们今儿还要赶回县,从这到县近,只有三十多里地,不上元茂了,谢谢大伙的好意。”

    “那哪能呢?给咱们打败了胡子,连水也不喝一口,就走?不行!不行!”一个上岁数的人拖住马连长的胳膊。

    “他要不上元茂,就是瞧不起咱们屯里老百姓。”又一个人说。

    所有的人,把民主联军的战士团团围住了,有的拖住马连长,有的去拖着文书,有的拉着战士,往元茂走。闹到后来,经过萧队长、小王和刘胜分头解释,说明军队有军队的任务,不能为了答应大伙的邀请,耽误了要紧的军务。

    这么一说,大伙才放开了手,并且让开一条路。

    “咱们拔点青苞米,打点山丁子、榛子啥的,送给他们,大伙说,行不行呀?”老花提高嗓子问。

    “同意。”几百个声音回答。

    “这地是谁的?”老花问。

    “管他谁的,往后赔他就是。”一个声音说。

    大家动手了。有的劈苞米,有的到小树丛子里去摘山丁子、山梨子、山里红和榛子。不大一会,劈了三百多穗青苞米,和好多的山果子。马连长和他的连队已经走远了,他们追上去,把这些东西塞在他们的怀里。

    工作队和农工会,留下二十个人掩埋胡子的尸体,就和其余的老百姓往回走了。日头要落了,西南的天上,云彩像烈火似地通红。车道上,在确青的苞米叶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子的中间,雪亮的扎枪头子在斜照着的太阳里闪着光亮。大伙唠着嗑,谈起了新得的大枪,打掉的胡子以及其他的事情。后面有一个人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萧队长走在头里,回过头来,在人堆里,没有看见郭全海和警卫班老金。

    “你们看见郭全海他们吗?”萧队长问。

    “没有呀,”花永喜回答,他也向后边问道:“郭主任在吗?萧队长叫他。”

    后边的人都说没有看见郭全海。大伙着忙了。赵主任挂了花,这回郭主任又不在了,都楞住了,站在半道,不知咋办。萧队长忙问:“谁去找他去?”

    “我去。”小王回答。

    “我也去。”刘胜答应。

    “我也去。”花永喜说。

    三个人带五个战士,转身又往三甲走。他们跑到跟胡子对阵的地方,天已渐渐黑下来,车道上,荫影加多了。地头地尾,人们在掩埋尸体。小王叫大伙分散在车道两边,仔细寻找,他自己走到郭全海去牵制敌人的方向,在一片稗子地里,他忽然听见干枯的稗子秆子嘁嘁喳喳地响动,他连忙抽出匣枪,喝问道:“有人吗?”

    “有呀,是王同志吗?”这分明是跟郭全海一同出来的老金的声音。小王跑进了稗子地里,一面大声地呼唤:“找着了,在这儿呀,快过来,快。”

    大伙都跑过来了。他们发现郭全海和警卫班的老金,都挂了彩。郭全海的胸脯和大腿各中一弹,老金左腿中一弹。都是腿上挂了彩,不能走道。两个人正在往近边的水洼子里爬去。他们离水洼子还有半里来地呢,都渴的嘴里冒青烟,见了小王,也不问胡子打完没有,就同声叫道:“水,水!”

    小王知道挂了彩的人,口里挺渴,但又最忌喝凉水,而且这附近的水,又都是臭水。他坚决不给他们打水。但是他们都忍受不住了。郭全海软和地要求:“王同志!积点德吧,我只喝一口。”

    老金却暴烈地骂开来了:“王同志,你是革命同志吗?你不给咱们水喝,安的是啥心?咱们是反革命吗?”

    小王宁可挨骂,也不给水。他认为这水喝了,一定是对他们不好的,他婉言解释,但他们不听。正在这时,大道上就有一挂车,喀拉喀拉赶来了。

    “找着了吗?”是白玉山的声音。

    大家把伤员扶上车子,拔了好多的稗子,给他们垫得软软乎乎的,车子向元茂屯赶去。赶到南门的时候,元茂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正在围着工作队寻问、欢呼、歌唱、跳着秧歌,小嘎们唱着“二月里来刮春风”,女人们唱着《兄妹开荒》。张景祥带着几个好乐的人,打起锣鼓,在唱二人转1,老孙头走到工作队跟前,当着大伙说:“我早料到,胡子非败不可,扎古丁的棒子手2,还能打过咱们萧队长?”

    1东北秧歌戏。

    2棒子手:强盗。

    “老远听见枪响,吓得尽冒汗的,是谁呀?”白玉山笑着顶他。

    “那是我身板不力,”老孙头说,“老了呀,老弟,要是在你这样青枝绿叶的年纪,别说这五十个胡子,就是五百,五千,也挡得住。”

    电话线也修好了,萧队长把今儿打胡子的结果,一一报告了县委,得到了县委书记口头的奖励。县委在电话里又告诉他,送来的彩号赵玉林,正送往医院,不过肠子出来了,流血又太多,要等大夫瞧过了,才能知道有没有危险。萧队长说:“还有两个彩号,今儿下晚就要送到县里去,希望县里医院好好给他们医治。”

    萧队长放了电话机,就要白玉山派两棵大枪,整一挂大车,护送郭全海和老金马上到县里去养伤。

    20

    第二天,屯子里还像过年过节一样的热闹。大田还没有开镰1,人们都呆在家里打杂:抹墙扒炕,修补屋顶,打鱼摸虾。分了马的,忙着编笼头,整马槽。这都是些随时可以撒手的零活。屯子的北头,锣鼓又响了,喇叭吹着《将军令》2,光脊梁的小嘎,噙烟袋的妇女,都跑去闲看。往后,干零活的人们也都出来卖呆了。

    1大田:种苞米高粱的田地。开镰:开始收割。

    2喜庆的调子。

    在小学校的操场里,大伙围成个大圈,张景祥扭着秧歌步,嘴里唱着。看见人多了,他停下歌舞,说道:“各位屯邻,各位同志,砍倒大树,打败胡子,咱们农工联合会铁桶似的了。大伙都说:”闹个秧歌玩。‘该唱啥呀?“”唱《卖线》1。“老孙头说,他站在人堆后面的一挂大车上,手里拿着长鞭。他赶着车子原是要出南门去割稗子的,打学校过身,听见唱唱的,就改变计划,把车赶进来,先听听再说。张景祥扯起嘶哑的嗓门,一手摇着呱打板2,唱着《卖线》,唱到阮宝同的妹子骂燕青这句:你妈生你大河沿,养活你这么个二不隆冬傻相公。

    1《卖线》是一出东北“二人转”,演的是梁山泊燕青的故事。燕青下山来打听军情,装成货郎,到了阮宝同家,阮的妹子看上了他,跟他调情,被他拒绝。

    2手摇的打拍子的两块小板子。

    他用手指着高高站在车子上的老孙头,大伙哗啦哗啦笑开了。出来看热闹的萧队长、小王和刘胜,这时也都瞅着老孙头笑。“瞅这小子,养活他这么大,会唱唱了,倒骂起他亲爹来了。”老孙头说着,自己也止不住笑了。

    “《卖线》太长,来个短的。”人群里有一个人提议。“唱个《摔西瓜》。”又有人说。

    张景祥手里摇动呱打板,唱着《摔西瓜》:姐儿房中绣绒花,忽然想起哥哥他,瞧他没有什么拿,上街买瓶擦官粉,离了河的螃蟹外了河的虾,怀抱着大西瓜,嗳呀,嗳呀。天上下雨地下滑,赤裸裸地闹个仰八叉,洒了哟那官粉,却了花,嗳呀,蹦了一对螃蟹跑了一对虾,摔坏大西瓜,嗳呀,嗳呀。今年发下来年狠,买对甲鱼瞧瞧他,无福的小冤家。

    大伙有的笑着拍手,有的叫唤起来:“不要旧秧歌,来个新的,大伙同意不同意?”

    “同意,唱个新的。”有人响应。

    “好吧,”张景祥停止唱唱,眼睛瞅着人堆里的刘胜,说道:“我唱一个八路军的歌。”

    人们都鼓掌。听厌旧秧歌的小嘎们,散在人堆外边空地里,有的玩着木做的匣枪,有的在说着顺口溜:“地南头,地北头,小牤子下个小|乳|牛。”听见鼓掌的声音,他们都跑过来,从人群的腿脚的中间钻进去。张景祥唱道:二月里来刮春风,湖南上来个毛泽东,毛泽东那势力重,他坐上飞机,在呀么在空中,后带百万兵。

    喇叭吹着《将军令》。张景祥的歌才完,老孙头就说:“咱们请刘同志给我们唱《白毛女》,大伙说好不好呀?”“好,”前后左右,都附和这话,有人去推刘胜了。刘胜也不太推辞,往前迈一步,开始唱着《白毛女》里的一段: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才唱到这,人堆外面,有人在走动,有一个人怀疑地说道:“你瞎扯!”

    另一个人又说:“那哪能呢?”

    “骗你干啥?”头一个人说,“不大一会,就能知道了,棺材过杨家店了。”

    人们都无心听唱,纷纷上来打听这消息,而且一传十,十传百的,一下传遍整个的操场,锣鼓声和喇叭声也都咽住了,刘胜早已不唱歌,挤到人堆的外头,忙问小王道:“怎么回事?”

    “说是赵玉林,”小王哽咽着,差一点说不出下面这两个字:“完了。”

    “哦!”刘胜惊讶地唤了一声,眼泪涌上,没有再说别的话。

    不知谁领头,大伙都向西门走去了,那里是往县里的方向。才到西门,在确青的苞米棵子和深红的高粱穗头的中间,八个人抬着一口白木棺材回来了。大伙迎上去,又含悲忍泪地随着棺材,慢慢地走进屯子,走过横贯屯子的公路,走到小学校的操场里。灵柩停在操场的当间。有人在棺材前头突出的底板上,点起一碗豆油灯。再前面一点,两张炕桌叠起来,作为供桌,上面供着一碟西红柿和一碟沙果,旁边搁着一大叠黄纸。人们一堆一堆的,围着棺材站立着,都摘下草帽毡帽,或是折下一些柳枝榆叶,垫在地面上,坐下来了,有些人默不吱声,有些人在悄声说话:“赵大嫂子还不知道呢。”

    “老孙头去告诉她去了。”

    “那不是她来了吗?”

    赵大嫂子走进学校的大门,身子摇晃着。她的背后跟着两个妇女:一是张寡妇,一是白大嫂子。两人扶住她,怕她晃倒。她的焦黄的瘦脸发黑了,但是没有哭。想不到的悲哀的袭击使她麻木了,她的背后还跟着俩小孩,一是小猪倌,一是锁住,他们一出现,大伙都不知不觉地站起来了。

    赵大嫂子才走到灵前,就扑倒在地上,放声大哭了。小猪倌和小锁住也都跪下哭泣着。所有在场的人,有的想着赵玉林的死,是为了大伙,有的念着他的心眼好,也有的人,看了他一家三口,在“满洲国”受尽苦难,穿不上,吃不上的,苦了半辈子,才翻过身来,又为大伙牺牲了,都掉着眼泪。“我的天呀!你一个人去了。”赵大嫂子痛哭地叫道。

    “爹呀,你醒醒吧!”小锁住一面哭,一面叫爹。

    萧队长用全力压制自己的悲哀,他走来走去,想起了赵玉林的勇敢,也想起他入党的时候的情形,他的心涌起一阵阵的酸楚,他的眼睛湿润了,不敢抬起来瞅人。他走到一棵榆树底下坐下来,用手指来挖泥土,几下挖出一个小坑来。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好像是解救了他一样,他恢复了意志力,又站起来,走到吹鼓手旁边,平常他是不太注意音乐的,这时候,他好像觉得只有吹唱,只有这喇叭,才能减少自己的悲感,才能解除悲哀的压力,使人能够重新生活和斗争。

    “咋不吹呀?吹吧,老大哥。”萧队长温和地请求吹鼓手。两个吹鼓手吹起《雁落沙滩》1的调子,锣鼓也响了。哀乐对于萧队长,对于所有的在场的悲痛的人,都好像好一些似的。

    1悲调。

    萧队长忍住伤痛,召集小王和刘胜,在白杨树荫下,开了一个支干会,讨论了追认赵玉林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的问题,大伙同意他转正。萧队长随即走进工作队的办公室,跟县委通了电话,县委批准了赵玉林转正。

    萧队长回到操场时,赵大嫂子正在悲伤地痛哭:“我的天呀,你可把我坑死了,你撂下我,一个人去了,叫我咋办呀?”她不停地哭诉,好像没有听见喇叭和锣鼓似的。白大嫂子和张寡妇跪在她旁边,替她扣好她在悲痛中不知不觉解开的旧青布衫子,并且劝慰她:“别哭了,别哭了吧。”她们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因为劝人家不哭的她俩自己也在掉泪哩。

    人们烧着纸。冥纸的黑灰在小风里飘起,绕着棺材。人们都围成个半圆站着,喇叭和锣鼓都停了。刘胜主持追悼的仪式,在场的人,连小孩在内,都静穆地、恭敬地行了三鞠躬礼。

    行礼完了,老孙头迈步到灵前,对几个站在旁边的人说:“来来,大伙把棺材盖磨开,叫赵大嫂子再瞅瞅大哥。”几个小伙子帮着老孙头把棺材盖磨开,赵大嫂子傍着棺材站起来。老孙头忙说:“眼睛擦干,别把眼泪掉在里面。”

    “影子也不能照在棺材里呀。”老田头说。他也上来了。“这对身板不好。”老孙头添了一句。

    但是赵大嫂子没有留心他们的劝告,没有擦眼睛,也没有留心日头照出的身影是不是落在棺材里。她扒在棺材边上,瞅着棺材里的赵玉林的有连鬓胡子的苍白的面容,又痛哭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似地连连地掉下。

    老孙头怕她眼泪掉在棺材里,和其他两个小伙子一起,连忙把棺材盖磨正,赵大嫂子悲哭着:“你好命苦呵,我的天,你苦一辈子,才穿上衣裳,如今又走了。”

    大伙一个一个到灵前讲演,赞颂死者的功劳。人们又讨论纪念他的种种办法。老孙头也站起来说:“老赵哥真是咱们老百姓的好干部,他跑在头里,起五更,爬半夜,尽忙着会上的事情。他为穷人,赤胆忠心,尽往前钻,自己是遭罪在前,享福在后,他真是咱们的好主任。”老孙头说到这儿,白玉山叫道:“学习赵主任,为人民尽忠!”

    大伙也跟着他叫口号。口号声停息以后,老孙头又说:“你比如说,头回分东西,赵大哥是一等一级的穷户,说啥也不要一等一级的东西,拿了三等三级的东西,三件小布衫,三条旧裤子,他对大嫂子说:”不露肉就行了。‘“老孙头说到这里,赵大嫂子又哭了。老孙头扭转头去对她说:”大嫂子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心一乱,一着忙,把话都忘了。“他又转脸对着大伙说:”如今他死了,他死是为大伙,咱们该补助他,大伙说,帮助死的呢,还是帮助活的呀?“

    “活的。”四方八面都叫唤着。

    “赵主任为大家伙牺牲了,他的革命成功了。”张景祥从人群里站起来说道:“他家挺为难,咱们帮补他们,没有吃的不叫饿着,没有穿的不叫冻着。大伙同意不同意?”在场的一千多人都叫着“同意”。

    “要是同意,各组推举个代表,合计合计,看怎么帮助。”大伙正在合计补助赵家的时候,在旁边一棵白杨树下边,小王、刘胜和其他一些年轻的人们正在围着老万和老初,听他们谈起赵玉林咽气前后的情形。一颗炸子从他肚子右边打进去,肠子流出来。他们给他把肠子塞进肚子里去。他痛得咬着牙根,还要人快去撵胡子。

    送到医院,还没进门,他的嘴里涌出血沫来,车停在门口,老万走上去,拿着他手。

    “不行了。”他说。问他还有什么话,他摇摇头,停了一会,才又慢慢说:“没有啥话。死就死了。干革命还能怕死吗?”才说出这话,就咽气了。县里送他一口白棺材,一套新衣裳。

    这时候,在灵前,在人们围起来的半圆圈子里,白玉山正在说什么,小王和刘胜都走过来听。白玉山眼圈红了,他说得挺少,才起头,又收梢了,他说:“咱们都是干庄稼活的,咱们个个都明白,庄稼是一籽下地,万籽归仓。赵主任被蒋介石国民党整死了,咱们穷伙计们都要起来,拥护农工联合会,加入农工联合会,大伙都一路心思,打垮地主,扫灭蒋匪,打倒蒋介石。为赵主任报仇!”人们都跟着他叫口号。李大个子敞开衣襟,迈到棺材跟前说:“赵主任是地主富农的对头,坏蛋最恨他,大伙都知道,前些日子,他整的柴火也给地主腿子烧光了。他是国民党胡子打死的,咱们要给他报仇,要挖尽坏根,要消灭胡子。”大伙喊口号的时候,萧队长沉重地迈到大伙的跟前,这个意志力坚强的人极力控制自己的悼念战友的悲伤,慢慢地说道:“赵玉林同志是咱元茂屯的好头行人,咱们要学习他大公无私、勇敢牺牲的精神,他为大伙打胡子,光荣牺牲了。为了纪念他,没入农会的小户,赶紧入农会。为了纪念他,咱们要加强革命的组织,要把咱们的联合会办得像铁桶似的,谁都打不翻。还要通知大家一宗事,赵玉林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候补党员,还有两个月的候补期。现在他为人民牺牲了。刚才,中共元茂屯工作队支委会开了一个会,决定追认赵玉林同志为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这个决定,得到中共珠河县委会的批准,我代表党,现在在这儿公开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