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右手轻抚彭耀的头顶,缓缓说:“有时候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可是我们仍然无法选择没有伤害的那一种。”
彭耀看见自己的眼泪砸在手背上。他抽出针管,嫌弃地扔进垃圾桶,父亲去世时努力隐藏的所有悲伤都在悲剧再次发生的时候双倍地再现出来,他知道自己做了很傻的事,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太过软弱,可是他没法控制。於是向来果决狠辣的小狼深深吸了口气,毫不掩饰地钻进睡袋里哭了五分锺,然後爬出来,眼睛里还盈满红丝,可是人却已经非常镇静。他看著他姥爷说:“我实在不能接受您的愚蠢和残忍,以及,过分的仁慈。”
裴坤山灰败的面容上划过一丝笑意。最宠爱的外孙果然是最懂他也最像他的孩子,尽管刚刚这句话已经选择了最温婉的说法,却还是那样敏锐地戳中了问题的实质。刚刚注射过止痛吗啡的头脑比平日清醒,也稍稍有些气力,他甚至在彭耀的扶助下坐了起来:“他们斗不过你,我只盼他们能渐渐明白,生路亦是要自己争取。”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此时此刻听来却那般悲苦无奈,彭耀偏偏说不出安慰的话来,因为今时今刻,就算姥爷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乞求儿子的生路,他也无法保证──这一路走来,朱雀王城的诸般布置已让彭耀明白裴纬广和裴纬达势在必得的决心和杀人灭口的觉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会尽力。”
裴坤山知道这就是小狼崽子最郑重的承诺了,他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握住彭耀的手:“你要好好保护自己,这是比我的生命更重要的。”彭耀的鼻子又酸了,可是他努力微笑,微微用力握住姥爷的手,故作轻松地说:“当然,我怕过谁?”
若是过去,裴坤山一定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在最宠爱的外孙脑门上,可是现在,他似乎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已经失去,只能笑,然後把在外间守著的颜若兰叫进来,吩咐说:“既然彭耀来了,事情便要有个了解,明天一早,叫他们三个都到我的办公室。”彭耀十分担心地瞧著他姥爷,裴坤山攒足力气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时半刻死不了,放心吧,小子!”
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和昼夜守护已经消磨了颜若兰保养得极好的皮肤和容颜,眼角脸颊的干纹变得十分明显,神情也相当憔悴和狼狈,可是那双跟徐雅慧一样的美目却依旧闪闪发光。和裴坤山或者彭耀一样无所畏惧,她含笑留下汤药,便快步离去交代人通知裴家三兄弟。裴坤山似乎倦了,斜倚著床头闭目养神,有那麽一瞬间,彭耀觉得应该扶著姥爷躺好,继续休息,可是,在他试图动手的时候,裴坤山却摇了摇手指,睁开眼睛凝视著他最宠爱的外孙,目光或者语调都那麽温柔:“这些日子,身体越来越差,总有种大限已到的感觉。”
彭耀立刻就急了,这话简直太不吉利了!可是裴坤山那种温柔的语调和神情却让他没法发作,只能红著眼圈等姥爷继续说下去。裴坤山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彭耀,沈浸在了某个平行时空之中:“竟然会见到纬正的幻象,似梦非梦,他的手非常温暖。”两周前,凌寒的部下潜入朱雀王室墓地开棺验骨之後,裴纬正的真实死因已不是一个谜,然而彭耀却不确定,如果现在掀开这个秘密,重病的裴坤山是否能够接受。他握紧了姥爷的手,试探著问:“五舅,他可曾说过什麽?”
裴坤山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间再次聚焦在彭耀的脸上,微微地摇了摇头:“他是个非常好非常温柔的孩子。”温柔有屁用!彭耀牙齿咬得嘎嘎响,却不忍心在这样的情势下对姥爷说出那残忍的真相,正犹豫的时候,裴坤山又说:“纵然发生了这麽多事,他也许仍然不能怪我。”
咦?彭耀的耳朵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这话实在有些没来由,难道姥爷的意思是,纵然裴纬正在天有灵,了解兄长们害死自己的事实,以及父亲刻意不追究真相的保护,也不会因此责怪父亲吗?难道裴坤山已经知道真相?
凌晨的夜里,能听见窗外一波一波的水声和风声,彭耀觉得一股凉风顺著脊背慢慢往上爬,是裴坤山因自己的经历而猜到真相,还是裴纬正的灵魂托梦?
这到底是他奶奶的怎麽一回事儿!
彭耀忍住不吼叫,却发现姥爷的眼睛再次失焦,凝视著自己背後,温柔地笑:“他来了,你该睡了。”
对於自然和超自然的存在都始终怀有敬畏的彭耀感觉头发根都麻了,每根汗毛似乎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野战兵敏锐的听觉捕捉不到任何人类发出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按照姥爷的手势钻回睡袋里面,斜斜倚著床脚,凝视著门的方向。有一个白色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出现在门口,接著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床前那台笨重的生命检测仪上一颗很小很小的电源指示灯还在一闪一闪。
彭耀缩了缩身子,努力将自己隐藏在床旁边的阴影里:那是最适合攻击的角度,他握紧了拳头。
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那个人影闪了进来,然後走近了裴坤山的病床。没有脚步声,也看不见影子,彭耀一直死死盯著,却碍於房间里过分昏暗的光线和医疗机器若有若无的蜂鸣声而一直无法真切地判断进来的到底是人是鬼。於是在对方逼近床边时,他下意识地将腿蜷了起来。没想到,来的这位也没有注意到今天多了一个人,走到床边的一瞬间,彭耀的左脚被狠狠踩住,疼得眼前金星乱冒,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依他那个火爆性格,简直要立刻蹦起来揍这家夥一顿。彭耀死死咬著睡袋才能忍住痛叫,一只手缓缓地揉那疼得死去活来的脚趾头──见鬼的,这要不是个大活人才怪!哼,体重至少七十公斤!
因为镇静剂发作的缘故,床上的裴坤山微微有些糊涂,并没有注意到床下的小动作,来人也不理会彭耀,而是轻柔地俯下身子,握住裴坤山的手,低声叫:“爸爸。”借著机器指示灯那微弱的光,彭耀看见了酷似五舅裴纬正的轮廓和一双闪闪发光的灰蓝色眼眸,声音却依稀有点熟悉──难道这是裴家的其他儿子们假扮的?这又是什麽阴谋?
裴坤山已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静静地握著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手,“裴纬正”一直用彭耀怎样也听不清的耳语安慰著病床上的父亲。大概十五分锺之後,裴坤山渐渐入睡,来人垂下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这个动作让他的一缕黑发自耳後垂到额前,借著微弱的光芒,侧下方始终注视著他的一举一动的彭耀看到一颗红痣──大小与林砚臣那颗无二,刚好在另一面──小狼立刻伸手狠狠掐了这家夥的小腿一把。化妆得非常像裴纬正的凌寒龇牙咧嘴,无声惨叫,半蹲下身子揉了揉彭耀硬硬的短毛,把一枚看上去非常像朱雀王室传统长袍纽扣的单向窃听器塞给彭耀,做了个“小心”的手势,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彭耀看著睡熟的姥爷和这一屋子医疗器械,十分泄气地叹了口气,整了整身下的睡袋,拉上拉链躺下。正是凌晨以前寒气最重的时候,风冷冷地吹动天鹅绒的帷幔,房间里弥漫著机器那种无机质的味道和若有若无的腐败的气息,让人觉得满溢绝望。颜若兰提著一盏橙色的夜灯悄悄走了进来,俯身亲了亲了彭耀的脸颊,然後简单地检查了一下所有的医疗器械,收走药碗离开。她的眼眶里尽是红丝,悲伤却努力用微笑去面对她爱著的男人和宠爱的小辈,彭耀望著她坚忍的背影,不觉深深吸了口气,像苏朝宇那样使劲揉了揉脸颊,闭上眼睛,渐渐入眠。
那个在前线战场上亦曾经出现的噩梦,不出意料地再次造访。梦里有泼天的黑色潮水,汹涌澎湃,几乎要吞没这小小的湖心阁楼,那曾经健硕如同传奇的朱雀王殿下,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浓黑中,渐渐消失。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161
裴纬达习惯早睡早起,他那个豔冠群芳的母亲活著的时候,为了保持美丽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材,对自己相当苛严,挑剔程度也近乎神经质,据说连共枕多年的裴坤山都从未见过她妆容不整的样子。继承了母亲美貌的裴纬达亦是如此,此时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他已经完成了晨练,正站在阳台上喝银耳和薏仁煮的养颜汤,遥望远处依旧拢在晨雾中的望洋阁,想到数十年前死於事故的母亲和哥哥──那样爱了一辈子漂亮的绝代佳人,被找到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残缺不全,想起来,真是讽刺。
裴纬达想著,嘴角翘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美则美矣,却透著那麽一丝诡谲的自嘲或者自恋。他凝视镜中的自己──容颜纵然保养得极好,可那双眼睛却已不能像少年时那般明朗清澈,真是让人沮丧的真相!裴纬达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动作扬手,用汤盅敲碎那面倒霉的镜子,然後换上最好的礼服,优雅地走向朱雀王的三角形办公室。
今天,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裴坤山是被颜若兰用轮椅送到朱雀王城这间象征著最高权力的办公室里的。在注射了一整支医用吗啡之後,靠著超人的意志力,他居然在彭耀和颜若兰的搀扶下走上了高台,就如生病前一样,威严地坐在了那张大办公桌後面。裴纬达和大哥裴纬广、二哥裴纬明一道,不得不站在下面仰视病入膏肓的父亲和突然闯入并且夺走了本该属於他们的位置的小外甥。裴纬明一副没睡够的样子,疲倦地打了个哈欠,裴纬广哼了一声,裴纬达则凝视著自己在那口大锺的玻璃罩上的影子,皱了皱眉。
裴坤山也看到了那口挡住了小儿子画像的大锺,却并没像彭耀料想的那样十分激动,而是平静地挪开目光,沈声说:“纬广、纬明、纬达,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的名字里寄托了我的希望,我愿意我的儿子们能是经天纬地,正大光明的真男人。可是或许就应验了那句老话:‘希望本身就是绝望最好的培养皿’,一直以来,我给你们越多机会,便越多失望。”
裴纬广个叫起来:“你错了!父王!如果不是您一次又一次选择了错误的人,那麽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
裴坤山凝视著长子和他颈间挂著的那枚朱雀王令,次觉得这个坐了几十年的位子如此高、如此远,让他再也看不清血亲们的真实容颜──孩子小的时候总是那样可爱又那样神似父母,可是岁月更迭,往往到最後,他们已经迷失本性,只留给父母一个并不熟悉的背影。纵横一生的朱雀王落下泪来。他知道,或许这一刻,不,应该从很久很久以前,从小儿子纬正被立为世子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其他所有的儿子。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个王权的符号,一个老不死的难搞的敌人。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裴纬广说:“朱雀王令不足以让你得到完全的命令,除非同时继承王印,并且让我在送入光明神殿的传位诏书上写下你的名字。而且,我想告诉你,富贵权势不能让你活下去,而正大光明则可以,儿子,我希望你能忏悔,在你踏上这条台阶以前。”
裴纬广就像听了个笑话,表情愈发狰狞,瞪著父亲,挑衅地把穿著手工皮鞋的脚放在了节台阶上,非常凶狠地回答:“该反省的是你吧。”连尊称都没有的一句话,将贪婪的野心和狂妄的本性暴露无疑,裴坤山的眼睛里闪著莫测的光,沈声说:“这是个警告,退下!”
裴纬广仰天大笑,然後指著台上的彭耀和颜若兰:“那麽他们呢?一个下层军官家庭出身的寡妇和一个根本不姓裴却恬不知耻地窃取了不该有的地位的毛头小子,难道他们竟然可以比我这个朱雀王的长子更接近那张王座?”
裴纬达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不安,试图拉住因暴怒和嫉妒开始失控的大哥,可是後者相当粗暴地把他甩开。肢体接触的一瞬间裴纬达闻到酒气,不由苦笑──大哥终究是外强中干,这样的时刻,居然还需要用烈酒来壮胆才敢直接面对父亲和小外甥!
三分醉的裴纬广力气大得惊人,顺手一推,裴纬达便是一趔趄,腰狠狠地撞在了临时放置在这里的办公桌上,痛得死死蹙眉。裴纬广指著他骂:“不过是婊/子生的儿子罢了,居然真把自己当成我弟弟,那年炸飞机,你怎麽没有一起去死?”
高台上的彭耀没料到裴纬广居然会在这样的时刻说出这样的话。那场空难果然如同传闻中一样,是一场针对裴坤山宠爱的侧妃王氏和三儿子裴纬桓的刻意谋杀。彭耀扭头看向姥爷,想要安慰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言辞,只见裴坤山的身体晃了晃,却还是坐得很稳,轻轻一拍桌子,对裴纬广疾言厉色:“不要继续了,这是最後的警告,儿子。”裴纬广向上疾走两步,几乎可以对上父亲的眸子,彭耀勉强压著火气,左手已在背後紧握成拳──揍个五十多岁的老家夥,一只手就够了,再补一脚,看他滚下去什麽的,一定很痛快!
裴坤山看著儿子,终究长长叹了口气:“纬桓和纬正,都是你做的?”
裴纬广扬眉挺胸,笑容更胜:“纬正的事老四也知道,不过是我出面请淳哥帮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