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那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江立似乎也吓了一跳:“他还活著!”
背後的杀手影子移动,江立在对方手臂离开自己最大的角度、却又没有在另一侧胁迫太阳穴的时候,果断地开枪了。
他杀了第四个人。
此时此刻,没有恐惧,只有求生的本能。江立庆幸出门前拿了哥哥的“礼物”,这些天又一直将它们藏得十分巧妙。更庆幸的是,苏暮宇的怀表还在衣服里面,贴身挂著──那是他的希望之源。
地下躺著的那杀手心脏处有一个黑色的血洞,江立祷告的时候用枪筒制造的。因为当时对方只是麻醉状态,所以身体会抽搐,而他早在整理衣服的时候就摸走了那人的枪,子弹穿最後一个杀手的胸口而过,江立连扣了四五下扳机,最後只听见山涧里哗啦啦的流水声和山风呼啸。
梦里,他依旧是重复著这些情节。他杀完人、把尸体扔进山涧里之後,向上游走了至少五公里。腿上的两条深深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车祸制造後的那天,他是真心实意地试图逃跑──之前的数次只是胡闹,只是为了给敌人留下“这个孩子很傻”的错觉──就是这两条伤拖累了他,被抓回去以後,他们把江立绑在树上,撕掉了刚结的血痂,然後抹上盐巴。那是暴晒的中午,四个假装是教育部助理的杀手还没接到杀人灭口的命令,集体坐在树下抽烟,江立的手被吊在树杈上,膝盖以下疼得没有知觉。他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因为疼,因为自然的生理反应。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经常骚扰在实战里受伤後回家休息的江扬,会故意拿走哥哥喜欢的东西等他来追,会好奇地看家庭医生换药。有几次江扬疼得脸色煞白,要轰他出去,他偏不肯,偏要赖在大哥房间里,还被爸爸骂过几次。现在,江立明白了,看上去丝毫不凶险的伤口居然可以制造这麽鲜明尖锐的疼痛感,当时的哥哥大概只是想在没人的时候,可以痛快地哭一哭。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7
江立被眼前忽明忽暗的光线惊醒,抬头一看,一块黑云飞速从山头飘来,眨眼间,已经开始打雷落雨。西南山区的雨就这样毫不留情,江立刚睡得热乎乎的身体立刻被浇透了,他躲进崖壁下面的这会儿功夫,山风狂卷,雨点立刻改变方向,江立发现,他刚认为好得不能再好的栖身的小山谷,竟然无处躲雨。
这场雨要是下在杀人前多好……江立想。若不是因为又渴又疼,他绝对不会要求在山涧附近停下来喝水。他现在知道,自己踏上那架去西南的飞机,就是和家人的诀别:想不想活和别人要不要让你活,根本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当时,那四个人奉命带他去一个旅游团罕至却又有牧民的地方,决定在那里干掉他:这样只有很少的人会发现尸体,发现了也不一定认识,认识了也不一定会向上报告,即使被发现了,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说“江家二公子车祸後意外逃生却再次不幸坠崖”。
但喝水的时候,江立在河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酷似爸爸和哥哥的眉眼,和妈妈一样的下巴,还有江铭那样的额头。他忽然在剧痛里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是谁。
江家,他是江家的二儿子,他必须活著,像哥哥那样,即使最绝望的时候,也不放弃最美好的希望。
他理应如此,他生来如此,他必须如此。
於是江立深吸一口气,把头扎进山涧的水流里。果然,有人一边骂一边冲过来拉他,江立默记了一遍哥哥教过的枪筒的用法,飞快地顶住对方的腹部,右拳一砸。再补两下。
没有鲜血喷溅,他顾不得缅怀自己逝去了“清白”的双手,下意识抢了对方的枪,冲著其他两个人奔过去。他只会近距离开枪,幸而有人去上厕所,一对二,江立苦笑,他不会死得太惨就是了。
大雨倾盆,江立孤独地在雨水里跋涉,试图寻找一个小山洞,因为毕竟是冬天,身上除了政府的工作装以外又什麽都没有,哪怕是温暖的西南,雨水也让他觉得浑身都冻透了。他哆哆嗦嗦地挤进大石头的夹缝里,感觉泥水逐渐渗进伤口里,刺疼。
杀了人以後的江立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把自己从外形到心灵都折腾干净,并且找到了这个小山谷。他在山谷上缘绕了一圈,发现如果迎光向下看,会因为遮挡和折射的缘故什麽也瞧不见,同时,即使有人要追他,不可能认为被追杀的人会躺在显眼的地方晒干身上的衣服吧。於是江立决定好好睡一觉,像苏朝宇当年在陆战精英赛里那样,酣睡。
现在可好……江立叹了口气,看著逐渐东移的雨云,即使马上雨过天晴,他也要继续开始逃亡了。
江扬派遣的五千人“小队”浩浩荡荡向西南山区进发的时候,江元帅和前布津首相江夫人,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然而,既然已经决定了面对这个凶狠残忍的事实,江扬就不会退缩。飞豹师派的是最精锐的夜鹰,这支苏朝宇曾经服役过的连队现在已经扩容为夜鹰侦察团,由经验丰富的团长袁心诚少校带队,而狼牙方面,苏朝宇派了最喜欢的弟弟罗灿,带著特别行动队的精锐随行,总计将兵超过五千人,每个人都携带超常规补给,准备好了持久地搜索西南牧区。
这支最擅长侦察搜索的队伍走走停停,每过一个军区防区就会停顿一天接受各种盘查,甚至有军区负责人早就拿到了首都军部的禁令和公告──自然,江元帅是没有签字的,剩下六大元帅都签了,杨霆远和凌易宣布弃权。江扬知道,这是父亲和他的同僚商量好的结果,如果陆军总司令和国安部长也不签字或者签不同意,不但丝毫不影响这份禁令的发布,反而容易给他们惹祸上身。这种裙带关系的斗争折射到现实里,会加倍反弹在江家人身上,包括刚辞职的首相秦月明、涉嫌谋杀秦月翔的秦家家主秦月朗、遭报应死了的江立和跟贵公子出去鬼混的江铭。
但五千人队伍的推进并不是毫无代价的。在慎重考虑之後,距离收到“江立遇难”仅仅过了四天,江瀚韬元帅宣布抱病在家休息,短时间之内无法亲自到场参加任何会议,所有的文件、决议、元帅令均由副官提取,直接送到家里来处理。
消息一出,江扬立刻连夜飞回首都,“探望旧病复发的父亲”。黑色的元帅府专用车把他从机场浩浩荡荡地接回家,记者围追堵截,江扬在家门口停下脚步,,十分沈重地说:“不能一直侍奉病床边,我觉得很难过,请不要追问病情了,谢谢合作。”
然而进了家门之後,他刚脱下大衣,就看见江瀚韬站在二楼楼梯上笑道:“儿子回来了。”江扬下意识又要敬礼,妈妈已经从厨房里走出来,端著一只茶壶和四个杯子:“江扬?”
於是,出口的不是“长官”而是“爸爸”,江瀚韬走下楼梯却又疾言厉色:“你不该回来。基地那边正是紧张时刻,身为主帅居然这样草率!”
江扬斟茶的时候,江铭也跑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妹妹,然後十分严肃地给江瀚韬敬了个军礼:“下官想,纵然不需要真的陪床,戏,还是要做足的。若平时还能让副官代劳,可现在,苏暮宇是重点保护对象。如果他有什麽不测,苏朝宇那边闹起来倒还是次要的,主要倒是家里这些罪名,只怕再也洗不清。”
江瀚韬点头。江铭插嘴:“这是什麽草?”
“死不了。”江扬招手叫勤务兵:“拿一个瓷盆,加点儿清水。”
江铭笑出来:“什麽?”
“死不了。你看它好像已经枯死了,但是如果耐心地给它水和阳光,七天以後,它还能开花。”江铭愣住了,看著勤务兵把那捧枯草放进盆里,吸了水後的枝干上冒出斑斑点点的气泡,轻如棉絮的植物立刻沈了下去,安静地,从瓷盆底部仰望江家人。“这一枝很特殊,据说采来的时候已经一岁多,分枝都很壮,能开七种颜色的花,红黄蓝紫粉白,苏朝宇发誓说还有黑的,如果开不出,他就把彭耀打死。”
江铭伸手进水里,一点点抚摸那看上去了无生机的植物,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江扬抢走瓷盆放在花架上:“我们打个赌,等它开花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江铭勉强笑了一下:“我又不是五岁……”
“我知道,”江扬伸出手指在耳边比了一下,江铭发觉自己有一缕头发散落出来,於是松开马尾,又三下两下扎好,一丝不乱,发圈上的装饰刚好露在外面正中的位置。她用发卡束起全部碎发,露出和江立一样饱满的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吧,不得不承认,这种小把戏确实让我感觉好点儿了,你是不是就这样把苏朝宇哥哥骗到手的?”
江扬笑著扬手,作势要揪她马尾:“一定是江立那个混蛋乱说话,我要咒他娶一个最丑陋的姑娘!”
江夫人已经准备好了茶点,终於有空跟儿子拥抱。她的大儿子略瘦了些,却不是以前那样沈默黯淡,肩膀的宽度和感觉,都跟江瀚韬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紧紧拥抱了妈妈,在她耳边说:“当年我那麽凶险,都能安然无恙,何况江立呢,他是江家的希望。”
“你也是,江扬。”江夫人把他摁在沙发里坐下:“这不是一个评选好儿子的时间段,你和江立,对我来说一样重要。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要在这麽短的时间里接受两次同样的打击,而且你知道的,江立的生存能力远不如你。”
江瀚韬叹了口气:“我备好了料,去做两道菜,顺便叫月朗和立本过来吃饭。”
江扬看了看专心给死不了拍照的江铭和不愿参与这场谈话的江瀚韬,转向妈妈,低声说:“五千人以外,我派了先遣的小分队按照江立考察的路线秘密搜查了一次,确实,有人也在找江立的踪迹。”
江夫人强忍难过和恐惧:“有没有跟你爸爸谈过?”
“吃完饭再说吧,”江扬脱下常服,解开领带,干净整齐的衬衫袖向上卷到肘,“尽管江立不在家,我们也能吃个小团圆的饭。”
江夫人看著儿子试探性地走进厨房,一会儿,听见父子俩低声而和睦地交谈和刀具撞击案板的声音,闻到了水果蔬菜被剖开的清香。江铭说:“妈妈,你看它这里是不是正在变绿?”江夫人使劲握了握烫手的茶杯,成功抑制了轻微的颤抖,说服自己微笑著起身,融入小团圆的家庭生活里去。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98
江立沈默地看著树上的苹果,并不是在纠结要不要去偷,在这种饿到不行的时刻,理智告诉他,摘食物不算偷。而且,这个苹果貌似也没有主人,只是这麽十来棵,孤零零地杵在一片树林里,看起来又犯罪又诱人。
为什麽不去摘呢……江立纠结,它到底有没有毒啊?
苹果树在风里发出倏倏哗哗的声音,江立伸手拿了一个最小的,在衣服里面擦干净,吞了吞口水。按理说,这麽密集生长的植物应该不会是有毒的,但是这些苹果上面都有不同程度的坑、洞、疤,还有不知名的虫子爬来爬去,看上去十分狰狞。虽然他没有听说过苹果有毒这种说法,但是,既然都杀了四个人逃过了暗杀,假如死在一个苹果手里实在太令人难过了。
只是……江立已经至少两天没吃饭,腿上的伤口因为雨水、泥土的接触而化脓了,疼得越发厉害不说,还在血痂底下聚起了一个又一个脓球。他除了几只过期的镇静剂以外,只有从那四个死人身上搜到的一袋盐巴,用来消毒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在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之前,江立必须节省。
但苹果这麽诱人。算了算了!江立想,毒死也行的,就这样吧!他没有力气爬树,只能拼命摇晃了几下枝干,苹果纹丝不动。江立想起那个被自然脱落的苹果砸了头就破解了宇宙大秘密的天才,禁不住在这陌生的荒郊野岭里笑出声来。
聪明过人的小狐狸啊,终究,有你搞不定的时候。
终究,有那麽一个人,错过就永远错过,眼下想他,竟只是空想。
江立这几天一直想到苏暮宇,海蓝色头发的苏暮宇,长长的海蓝色头发的苏暮宇,不是短发的师兄,甚至不是长发的陆战精英赛冠军,不是。他看见苏暮宇坐在沙发里哭泣,坐在轮椅里微笑,他感觉得到那一直比别人微凉些的手,绝美的侧脸,海蓝的眼眸。江立是他的预备役,这个念头支撑他努力地去摇苹果树,然後想办法回家。
冬季的野果子皮厚汁水少,入口是苦的、涩的,但江立一气吃了十个还意犹未尽,最後,他脱下了贴身的底衫,做成了一个打结的口袋,又带了十几个。
天色渐暗,他还没找到今天的露营点。前几天都是在狭小的山石缝隙里。他记得哥哥曾经说过,山里有狼还有熊,如果你进入了它们的山洞,可没有当压寨公子的好运气,顶多值一顿夜宵罢了。但此刻,江立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