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人员为了表示对反恐这件事的支持,不得不临时集合了一些公务员出来听高中生念稿子。记者拍到的镜头里,充满了被毒辣的太阳晒得满脸怨念的人,最後,这些表情被曲解成了“对世界范围里恐怖活动的愤怒”,登在《布津日报》的头版上。
由於本届政府的各党势力十分松散,因此大家都急於挤掉实力相当的对方,争先恐後兑现竞选时候的诺言,从小事上真正地为人民服务,以期拉到下一届更多的选票。许多义务监督员开始在街道上负责保证残障人士车位的空缺、公交系统全面实行一票制度,甚至连久久悬而未决的营业场所室外噪音问题都得到了妥善处理。以前环境监察部门和公安部门互相推诿,忽然,某小党代表跳出来提案重拳治理,并且主动帮助社区居民实际协调,民众拥护指数哗哗上涨,环保局和公安局都坐不住了,几乎要争抢管理权。
经过两周的混战以後,短时间内没有更复杂的民生问题需要关注,大家便把目光移向了布津帝国至今尚未解决并且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的恐怖主义问题上来。这件事十分微妙,提案再详细再优秀,也将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实施过程,根本不用操心最後的实际效果,但是在这个提案过程中能拿到的好处却不是一点半点,哪怕是小小一个计划得到许可,就能拿到以万元作单位的政府拨款。
当一个政党“在学校设立反恐实习教研组”这种十分教条十分无聊的提案都申请到了拨款之後,一股“反恐”风潮再次飘上布津各大媒体头条,各种名目让人眼花缭乱。提案也从学校、机关单位逐渐过渡到社区、行业,最终,矛头指向了军队。
江扬早就预料到了这个走向和结局,因此和程亦涵商议了一套完整的应对措施,当别的军区领导人还要不停地明示立场的时候,程亦涵只是在和必要的媒体采访约定采访时间以後,给他们发一份相关的新闻通稿罢了。大家都以为,这场反恐风潮只是各党派敛财和在民众面前争宠的比赛而已,没料到的是,一周之後,一份来自下议院的提案搅乱了所有人的所有计划。
提案里有一个十分清楚的名单,列出了现在还活动在布津帝国境内的恐怖组织的名称,并且精确报出了他们领导人的大致身份和主要活动地区,海神殿也赫然在列。但令江扬不安是,这份名单里涉及的一块“三不管”区域,刚好是他的辖区。
这区域位於布津帝国西北偏北15°的草原附近,和纳斯帝国接壤,共享一条长达39公里的山脉作为国境分界线,山脉以北,是纳斯,以南,是布津。山的海拔并不高,但是野兽出没频繁,而且两面皆是荒漠草甸,冬季有暴雪没膝,对设防造成了很大困难。早年无人监控系统不发达的时候,几乎每年都有驻边的战士因为沼泽、冻伤、野兽等自然原因殉职,侥幸活下来的也都丧失了正常生活能力。江扬一直觉得那片区域对士兵是极大的摧残,因此,当架无人机放出去工作的时候,他就选定了这片区域,然後立刻将火力防线後撤到当地原住民的居住区域以内,设了一个小型的长期哨所,哨兵们只要每个月开车到边境集市上去维持一次治安就够了,平常的时候,他们可以轻松地从哨站到到达最近的边境公路节点,获得各种生活用品。
然而现在,这片区域被重点涂红标记,被誉为布津帝国最大的恐怖势力蜗居地。不过,拟定提案的人并不是傻瓜,不会真刀真枪地轻易得罪江家,因此圈地的方式非常微妙,江扬的防区占一半,另一半,则在隔壁军区司令的防区里。
江扬当然知道山里有各种小动作,但是当地原住民民风彪悍,跟他们语言不通,执行任务稍有不慎就会出问题,而且因为原住民擅长翻山的缘故,毒品、枪支完全不用通过海关──有一次,边境基地就截获了一批毒品,用麻袋背著它们的两个原住民为了躲避无人机和追击,耐心地走了九天才出山。这种缉捕耗时耗力,一旦抓到就是跨国案件,少不得各种和纳斯的麻烦,江扬早就烦透了,好几次上书军部,终於得到了批准,在原住民的生活区域附近拉电网,直接放弃了对大山、草甸的管辖。对面纳斯的驻军一样不耐烦,电网拉得更远,只在每月集市的时候,和布津的士兵见一面,双方隔著五十米的安全线各自把守,七、八年相安无事。
这一次被提起来,江扬总觉得大事不妙。果然,有一天他因为胃不舒服,早晨多睡了半小时,一向克制礼貌的程亦涵竟然直接冲进了卧室:“这种荒唐的提议,是谁提出来的?”
江扬迷迷糊糊接过草案讨论一看,吓出一身冷汗。昨天晚上的会议里,大家一致认为,有必要以“三不管”区域为中心,建立一个新基地,把恐怖势力连根拔起。
琥珀色眼睛的指挥官的头立刻疼起来,简直比胃还要疼。再建一个基地可不是程亦涵他们开发的那种战略游戏,只要从道具里拖点儿砖头出来放在空地上,然後往里投金币就可以了。这涉及数十万人的移防和再建设,不要说做成提案,就是随便想一下,都觉得痛苦万分。
程亦涵咬牙切齿地说:“荒唐!太荒唐了!完全视江氏集团军的地位於无物,完全罔顾边境基地的尊严,完全是胡闹!”
江扬艰难地爬起来洗漱了一下,回到办公桌前的时候,程亦涵刚从勤务兵手里接过早餐。向来镇静的副官生气地说:“尤其是,隔壁军区那位赵少将,居然同意了!”
“同意……把他的人调拨一半过去,建新基地?”江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不能思考了。
“是,长官,”程亦涵讽刺地说,“前进党党主席的乖女婿,自然要为老丈人谋福利,否则怎麽将功抵过?”
江扬这才明白,这份提案背後是无穷无尽的财富攫取方式和权力二次分配,得利最大的是主导提案的前进党,自己只是因为防区挨得近,又军功“嚣张”,对方要顺手教训一下而已。那位已经点头的赵少将早年就被爆出和女兵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搞得正版老婆去和一个女兵吵架,後来不知道怎麽压了下去。想必,作为党主席的老丈人很为女儿打抱不平,这次提案一出,赵少将肯定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点头,则是必然中的必然。
但是对於江扬来说,这件事不仅仅是折损荣誉这麽简单,按照彭耀的话说,几乎到了“比吃吐过的隔夜饭还恶心”的地步。苏朝宇听完这句就猛掴了彭耀一巴掌,表示他的比喻比这件事更恶心,两人很快就吵了起来,还要靠江扬拍桌子:“有完没完!”
苏朝宇立正敬礼,海蓝色的眼睛里流光闪耀:“请长官吩咐!”
江扬十分头大:“没什麽好吩咐的,这件事目前是政府内最积极的提案,我还暂时没有看到特别坚定的反对党,所以,我过来亲自和你们谈,希望你们有心理和行动上的双重准备。”
“屁!准备个屁!屎一样的决议!老子狼牙已经挪过一次了,要挪飞豹去!”彭耀一副生根抓土、宁死不屈的样子,倒是苏朝宇十分冷静地说:“照理,也是应该飞豹师移防。”
彭耀刚要在江扬面前炫耀他和苏朝宇的默契,没想到江扬苦笑道:“确实,苏朝宇,你始终明白我的意思。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我的防区,自然是冲江家来的,尤其是母亲这次首相连任了,这种攻击更加明显。我会尽力斡旋,但万不得已时,飞豹移防,我需要狼牙扎稳大後方。嗯,彭师?”
彭耀本以为自己赢了,没想到苏朝宇和江扬到底是一对新婚夫夫,又生死相随那麽多年,其中默契是他不能企及的,因此气得不耐烦地挥手:“好了好了,我能不答应吗?为这事儿你还要亲自跑一趟,怕我不干是吧,我看你就是……”
那句“为了来看你老公”还没出口,苏朝宇已经拎著他的领子拖出去,摁在沙发上猛踹过了又摔出门外。江扬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蓝头发的小兵把堂堂第四军军长当哈士奇一样呼来喝去,苏朝宇深深地吻他的爱人:“你放心,无论你何时回头,我一定都在。”
作为一个以应届大学毕业生的身份进入基地服役的文职军人,苏暮宇并没有苏朝宇当年在训练营时那种身处地狱的感觉。训练营的负责人齐冠军和齐亚军都说他们最尊重的就是读书人,大学生更要重点保护。对於同期进入训练营的一百名大学生文职军官,一律都是笑眯眯客客气气的,除了一小时以下的军姿或者手写检查,从不使用任何体罚措施,不像对於军校生和新兵那样抬脚就踹扬手就抽,或者罚个蛙跳八百米之类的;每顿饭虽然都是馒头配大锅菜,但是一定管饱,不像苏朝宇他们当年,每天一块巴掌大的玉米饼,还隔三差五就找个借口扣著不给。
这种军训,某种程度上只比大学里的那种严格一点丰富一点。他们一般六点吹起床号起来跑操,然後吃早饭和整理内务;上午练习军姿和正步;而下午一般就组织政治学习或者带他们参观指挥中心、飞豹师、狼牙、飞航大队或者其他有特色的单位;晚上唱唱歌写写心得体会就睡觉,甚至允许他们在自由活动时间里跟家里通电话或者在训练营门口向小贩们买个西瓜回来分吃。
听了很多训练营的魔鬼规矩的苏暮宇忍不住在电话里投诉他哥没事吓唬人,结果弄得苏朝宇很嫉妒,周末特意拎著水果跑去看。这些年他跟齐冠军早混得称兄道弟,一路畅通无阻,果然发现苏暮宇他们都聚在活动室吹著空调看爱国主义教育影片呢!
真是太生气了!
齐冠军悄悄对苏朝宇说:“嗯,不用嫉妒,文职没有你们升得快,他们工资也低。”
好吧,多劳多得,按劳分配是江家铺子的特色。
绚烂英豪8旌旗盛宴(最终篇)71
建立新基地的事情越闹越大,江元帅好几个电话都是半夜打来,不过从来没有吵醒儿子的美梦──江扬怎麽可能睡,一拨又一拨的公关攻势和一次又一次的记者问诘和立场陈述让他精疲力尽又十分难过。眼看无人能够阻止这场荒唐的变动,他头一次感到孤立无援。
甚至,他专门给杨霆远上将打了个电话,结果却更令他想不明白了。向来善恶分明、足智多谋的陆军总司令竟然好几次没有接听他的电话,好不容易拨通一次,也只是草草几句话就挂了,忙著去赶军部的例会。江扬觉得十分奇怪,杨霆远那个性,一直是视所有例会为资源浪费的,每次能不去就不去,即使去了也是用手机玩游戏,怎麽忽然这麽“上进”?而且,当他问及具体对策的时候,杨霆远一反常态,非但没有为他最喜欢的学生解答困惑,反而含糊其辞,甚至隐约有同意新建基地的意思。江扬真的心慌了,找不到任何理由解释当下局面,也没有任何方法安慰自己,直到父亲电话打来,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江元帅微笑提醒:“我和皇帝陛下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朋友,而杨霆远最初是我极看中的人。江扬,你的偏见会蒙蔽一些事实,崇敬和喜爱本身并不过错,但是不能模糊了你对关系到自己的事情的判断。”
江扬想了一下,脱口而出:“老师是……皇帝陛下的……”
江元帅含笑。
江扬深吸一口气,半天没法呼吸。是的,这就解释了一切,杨霆远虽然是他最好的老师,但并不妨碍他同时是皇帝陛下的亲信。杨霆远并不是有意回避让江扬尴尬,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江扬──这件事,皇帝陛下本人,是赞成的。
这便完全清楚了,江扬永远不敢忘一年前父亲告诉自己的“那件事”,现在的局面,他进退不得,如果说这是一种间接的削权,那麽他完全没有还手的能力和立场,只能接受。
然而,接受,对於他来说,是最大的一种耻辱。亲手建立并养育著的飞豹拱手送人一半,何止割肉之痛?就连彭耀最近都忍不住跑过来说,“老子狼牙借你一颗如何”,江扬听著笑著,却十分伤感。
他开始相信,生命那些“屎一样”的事如果即将来临,那几乎无法避免。他不得不自断臂,待血痂长一长就钻进盔甲,继续战斗。他可以选择永远记住这些耻辱,并在每一次回想起来的时候都能血脉贲张,杀敌片甲不留,但是,他也可以选择默默长出一条新臂膀,重练那些坚实的肌肉,待再有不平事的时候,可以骄傲地一掌劈下,斩断所有恶意,从此更加阔步昂首。
但是……江扬摸出一张洁白的打印纸,准备拟定移防方案。但是,断臂的剧痛,他不确定自己可以承受,即使苏朝宇一直那麽温柔地、半步不移地站在那里,舒展开一个随时可以环拥的怀抱。
在江扬给杨霆远打完电话後的那个周一,程亦涵正在焦头烂额地整理一些飞豹的移防资料,一秘马思达忽然出现:“长官,月宁远议员的新闻秘书发来一份群发的倡议函,想请您过目。”
程亦涵皱眉:月宁远的人格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