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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九章〈无离〉之二
    「船期就在後天了,小姐。」独叔见肃奴尚未收拾行囊,不住问:「您怎麽还未打理呢?」

    肃奴沉着脸,不说话。

    独叔忙歉道:「还请小姐恕罪!若小的有什麽服侍不周的地方,请您定要跟小的说一声!」

    肃奴最担不起这种礼数。「不,不,这些日子有你照顾,我过得极好。」她迟疑一阵,才说出口。「只是有些事,我得问问你,你得老实跟我说,行吗?」

    「小的若知情,一定如实说。」

    「爷他……真的在忙司里的事?」她问。

    「千真万确,小姐。」独叔很顺地答道:「昨晚还听爷抱怨说,他辞官的摺子被转运使刁难呢!虽然辖内的东西不同,可转运使还算是爷的半个长官。」

    「辞官……」肃奴不敢置信,他就这样甩开了他努力十数年的成果。「他真的辞官了?」

    「是的,小姐。」独叔极为肯定。「只是外界与穰原尚不知情,是司里密事,还望您守密。」

    肃奴想了想,又问:「主母那里,知道?」

    「知道的。」

    「没说什麽吗?」

    独叔马上回答。「小的不属那位,不知老人家如何作想。不过,近日主家气氛的确风声鹤唳。但爷说,眼不见为净,他没什麽受影响,小姐不必操心。」

    肃奴再问:「那,转运使的女儿呢?」

    「小的听说,是彻底闹翻了,互不来往。不过小的看爷,似乎同样不在乎。爷是个有才干的人,更不怕转运使刁难。」

    他答得这般流畅,把肃奴想问下去的问题都给拆招了。

    可真如独叔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吗?

    那种不安,像走在雾里。

    最後,她还是忍不住问了这话。「我能上司里,见见爷吗?」这不知是她第几次的请求。

    答覆一样。「小姐,不能够的,转运使常在司里出没。爷十分为您的安危着想,他为您挡下洪荒,您不能自己去接近啊。当然,主家,更是绝对去不得。」

    每次,肃奴都会被驳得羞愧。可这回,被浓雾裹缠的恐惧,让她不得不强硬起来。

    那种恐慌,像是给人推着上吊桥,却不断被叮咛不可往下看、不准往後瞧。因为往下看,是千尺深渊,往後瞧,会看到原来悬着吊桥的绳索是这般教人哀嚎的薄弱。为了保命,她只能一直前行、一直挺进。

    可她更要知道,肃离有没有在她身後,跟着她一起到对岸。

    他说过,即使他折翼了,也要先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句话,不是情话,却始终是一场梦魇,缠着她担惊受怕。

    「你回去告诉爷。」她板着脸,硬着声说:「我不会扰他,可我得让船期延後,我等他,等他辞了官,我再跟他一起走。若辞不了,没关系,你叫他跟我说实话,那个蹄岬的家,不要也罢,我留在稷漕,陪他,但绝不做他包袱。」

    独叔从没看过肃奴这般态度,他面红,尴尬一愕。

    「我不为难你。」肃奴放软口气。「可请你定要帮我传话,请他亲自来,见我一面,待个一刻都行,就是让我亲眼瞧瞧他。」

    让她知道,他真的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这……」独叔想着话要推却。

    肃奴又说:「你再跟他说,我没什麽贪念,只希望我俩都能各自过得好好的,健康,平顺,心安理得。我从不求他要与主母硬碰硬地强,我甚至求他能逃就逃,能避就避,只希望他不要受伤就好。这是我微薄的希望,求你转告他。」

    肃奴句句殷切诚恳,独叔无话可驳。他叹气:「小的知道了,小的定会老实将小姐的心情告知给爷。」

    「谢谢你。」她微笑。

    然而,过了一天,肃奴依然没等到肃离的人,船期的更改也不被允许,只等到一个承诺。

    「爷说,明天,他会和您一起上船。」独叔转达。「要小姐别操心。」

    出发是日,天色阴霾,寒风冻人,远方连绵的山峦都沉得似墨,飨田川的江水铁灰如砂。萧瑟的天地,唯有东岸的大码头被赶船的人气活络出一些温热。

    肃奴坐进的这间茶馆里,视野极佳,一面可以望见建有五层、顶作歇山样式的巨大楼船,一面能把守来往稷漕市街的车水马龙。她凝着心神,专注地翻找着小漕上的舟马与行人。

    离未时开船,不到一刻。但那个约定要和她一起走的人,依旧不见踪影。她等得急,等得慌,甚至有一种被欺瞒的感觉。

    独叔来催她。「小姐啊,您的行囊都上船了,舖位也打点好,您快上吧。」

    「不。」肃奴表情倔强。「我不等到爷,就不上船。」

    独叔唉唷惨叫。「您真是折煞小的啊。」

    「你是不是骗我?」肃奴严厉地问:「他根本不打算来?」

    「小的怎敢骗您?」

    「那你就让我继续等。」肃奴坚持。「我非要等到他来,才上船。」

    独叔为难,思量了半晌,才说:「那……小姐等等,小的出去,沿漕道看一下,望一望爷的舟马,或许正赶在来的漕上呢。」

    肃奴见他说得真恳,又像有这麽一回事,不觉又信了。

    杂役出去後,夥计过来给她换汤,顺口问了:「小姐是搭船的客人?」

    肃奴答:「是的。」

    「不上船吗?快开了。」

    「在等一个人呢。」

    与客人攀谈,是夥计的天性。「去玉漕啊?」

    「欸,是的。」

    「定是重要的人吧。」夥计说:「去玉漕的船票一张不便宜,那船局跩得很,错过不给退票的。只有放在心头掂着的人才够格让您这样等吧。」

    肃奴一愣,夥计的说法,瞬间让她的心填满勇气。她说:「对,是我情人,我们约好了,要一块上玉漕的。」这话听在夥计耳中不过是普通的应答,但要对外人承认她与肃离的关系,却是一步跨得费力的脚步,但她终究勇敢地跨了,她真希望肃离能听见。

    这盏新换的茶,又让肃奴等凉了。船上的人开始挥舞响鞭,告示着大船准备驶离,各家茶馆、饭店的夥计也张扬着声,唷唷地喊道:「未时客船,往玉漕,要开唷!要开唷!要开唷──」

    肃奴紧紧地握拳。

    在这急迫狭窄的一刻,独叔终於气喘吁吁地赶到。他扶肃奴起来,带她赶船。

    「小的找到爷的舟马了,可大船要开,江上暂不能驶舟,後头塞得一蹋糊涂哩!已经在疏通了!」杂役提起她随身的包袱,边说。

    出了茶馆,肃奴往壅塞的漕道上张望着,赶船时刻,码头上的人特别紧张,行路匆匆,她被撞了一回又一回,可她还是执意要从簇拥的人头中看到她思念的脸。

    「小姐别看,先上船吧!您站这儿挡到人了。」独叔赶她。「爷说您先上船,他随後赶到。」

    「真的?」肃奴在动摇。

    「爷的行囊已经卸给挑夫了,正打理这事,一会儿就来。」独叔背着她的包袱,往前赶一段,回头,见她还在原地任人挤着,急得脸都皱了。「快啊,小姐,鞭子越响越急哩!」

    肃奴不得不被这急匆的赶船氛围牵着走。

    他们登上甲板,独叔被船工拦住,他拿出肃奴的船票给船工验,肃奴便过去了。

    他把包袱交给肃奴,提醒道:「小的有交代一位叫六甲的船务,要特地照顾您,您有什麽需要,尽管去找他吧!」

    肃奴想跟他道谢这几日的照顾,更想问他肃离到底过来了没,船工却已不客气地将独叔赶下登船的阶梯。

    她只能大声地喊:「谢谢你!」

    上船後,她没马上进舖,而是留在甲板上,寻着人群密麻蠕动的码头,当她发现自己就是那最後一个上船的船客时,已来不及,最迟的一声响鞭骤停,船工前後呼喝一声,几个大汉合力把登船的阶梯板拉上船来。

    「等一下!」她慌得大叫:「还有人没登船!」

    一个船工无所谓。「那很抱歉,他得再买一张新票,赶搭下一班了。」

    另一个船工较好心地问:「那船客叫什麽名字?或许他已经登船也说不定。」

    「肃离,他叫肃离。」肃奴也希望如此。

    「肃离?」船工说:「这名字真耳熟。」

    另一船工拍了同夥一下。「今年刚上任的安抚使,忘了?」

    「是、是。」船工说:「这般大的官要上船,我们怎会不知?」

    「大、大官?」听到这词,肃奴震住。她不知是外界反应迟缓,尚不察安抚司里已风云变色,还是她始终是个傻瓜,天真地将独叔单方面传述的话全数收罗,信以为真?

    她不信,她现在还不要相信肃离要这样骗她!

    「拜托,还是请你查一下名册行吗?拜托!拜托你!」她求。

    船工拗不过她,只好到务房取了名册来查,查毕,还故意高着声说:「买了今日船期的船客都上了,里面没有叫『肃离』的人。」

    肃奴的心,全凉了。

    船身晃动,大船已被数条中型的舟马拉动,往川心驶去。肃奴没站稳,踉跄了几步。船工赶紧扶她一把。

    「不、不可能的!」肃奴喊:「他跟我说他换船期了,他说他换了!」

    船工只当肃奴在无理取闹,甚至窃笑她的妄想:肃离何人,堂堂安抚使啊!怎可能跟一个平凡女子同船?他们抚了几句,便不再应她疯癫的喊话。

    船已在川心正中,她也不知该如何劝这帮人让她下船。

    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稷漕,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渺……

    她又想起肃离的承诺。他是大鸟,载她回家的大鸟,不论遇到什麽风雨危难,他都会护着她。即使折翼了,也要先将她送到稳靠的彼岸。她感觉自己现在已在启程的路上,可是载她的,却不是他化成的大鸟……

    而是用他的血与汗,拧出的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