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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一
    肃离一直都知道,每隔五日他上早朝时,那孩子都在看他。那门怯怯地开着,咿呀声像婴儿娇弱的嘤咛,他都有听见。

    可他没有回头,他在等,等她鼓起全部的勇气,叫他不要走,不要娶那个他不爱的女人。若她愿意,他不但会听她的,还会用拥抱让她知道,他这几个月来对她累积的思念有多麽浓厚,浓厚得几乎是对自己的酷刑。

    然而,始终没有。就像那天在羊脂莲那儿,她对他说的违心之论一样,她只能用这种偷摸的方式,来掩藏她的心意。

    这几个月,他都很气。气的却不是她质疑他利用自己去对付主母的指控,那是多麽孩子气的谎言,多麽天真的别扭,他轻易就戳破了,那天她不敢正眼面对他说,就是一个证明,那孩子不会说谎,一说谎就得背对着他,他知道。

    他气的,却是她的胆小,她的退让,她的逃避。就是她这个性,才让自己暴露在主母和奴仆的暴力中,甚至使明明可以掌握在手中的幸福平白流失。

    她委屈得让他心疼,让他憔悴,让他愤怒。

    她也在乎他的,不是吗?有时他想得激动,想得不甘,几乎让他坐不住,想冲进她房里质问:为何要忍?为何要怕?为何要这般委屈求全?为何不让他来保护她?她想离开家,找个地方安静平顺地生活,那个地方不就是他的羽翼下吗?这傻孩子怎麽始终这般硬性子,想不到呢?

    於是,他坏心地想试,他想知道这孩子可以忍多久。他戴起那枚慾戒,开始亲自应了贵家饭局的邀约,即使查觉到她躲在门缝後窥他,他也努力削去回头望她一眼的渴望。在路上遇见了,他更是狠心,像看陌生人似的望她,表情冷淡──即使她露出的失望、难过,多麽焦灼他的心,这副面具他仍不放手。

    他要毁了她的矜持,激出她的勇气,心甘情愿地走到他面前,回应他的感情。

    他以为这样,自己会比较好过。然而,没有。

    大哥知道我为什麽会进这个家吗?知道老爷为什麽要带我回来吗?他要我长大,给他作妾!你知道吗?!

    眼泪。

    早知道不要带大哥去我的花园,早知道不要跟你说话,早知道不该让你进到我的心里面,然後眼睁睁地看你去娶别人。会那麽难过,早知道什麽都不要做。

    她的眼泪。

    大哥也觉得我很脏,对不对?若老爷还活着的话,我们就不是兄妹。很肮脏啊,你说对不对?

    像穷州的大川,流不尽。

    他睁开眼,觉得胸口黏泞着一股窒碍,哽住呼吸。他缓了缓,好不容易才顺口气,咽了口水,喉头苦涩,好像他吞下的是那孩子昨晚不断涌着的眼泪。他转头,看了看天窗,天灰蒙蒙的,东边透着微亮。

    头裂着,他睡不过一个时辰,竟又醒了。

    他披衣起身,出房,来到肃奴的房前。他轻推,门一样毫无防备地被推开一条缝。他走进去,里头无人。

    他多希望,他进去时是撞见她在窥他的,他想看她羞窘的神色,想看她急着解释又说不出所以然来的慌,那必定是可爱的,美丽的。他说不定会笑她,然後,他们便和好了……

    他再坐上她的床,摸着蕴有她体香的被辱,他还看到床帐的流苏,每条绳根都被打上满满的结凸。他伸手撩着,给自己撩出了一池的孤寂。

    他打量了一阵房内,陈设一样简朴,几月没来,竟如隔世。他甚至一愣,觉得房里空荡得诡异,失去了一种人居的温度。

    再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这房内的轮廓太过粗大,只有大件的家饰,少了生活日用的小件。以前,他记得她捏陶的案上还置有几只她满意的陶俑,说是夜深熬着时,她用它们来伴着自己的。那些陶俑,都不见了。

    他摸着乾净、连一点泥屑也没沾着的桌案,落寞地想:「不捏陶了吗?」

    他叹气,离开了房间。

    若还有机会,他真希望可以再牵着她沾满泥巴的小手,宠溺地替她好好清洗。

    秋日霪雨霏霏,细若牛毛,却寒若冰针。

    肃离望着烟管的烟渺渺上腾,一面听着各部会报。会程平常,不外乎是汤国军舰的动态、我国三川舰队的整备情形,以及舰队支部的调派请示。偶尔他会出声提个问题,戳破某些想将困难粉饰太平的小官苟且心态。部属见他会上总是心事重重的忧郁模样,以为他没什麽注意听,不料仍能犀利地挑出症结,便再不敢松懈,挑战他的能耐。

    会散,副帅司格润拿了一本摺子给他签。

    肃离觉得有些累,头疼,四肢更被这阵秋雨寒得抽疼,暂时不想费心思看,便问:「里头是什麽?」

    「转运使上回委托的更粮案,粮饷部已经准备妥当,发文请示了。」格润说:「只需安抚使签署核准,这更粮案就告一段落。」

    肃离抵着下颚,思量了一会儿。

    格润看到他右手拇指上的慾戒,眼神闪过精光。他却说得很寻常:「恭喜肃大人,婚期何时?」

    肃离被他断了思绪,微恼地皱眉。「什麽?」

    「这不是与贵家小姐定下的慾戒吗?」格润顺快地说:「贵小姐与肃大人配在一块,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肃离没答什麽,却将右手放下,改以左手支额。

    格润又说:「这次更粮案的粮商,似乎是转运使找来的?对方开出的价钱,还有本身的资历、财势,都好得出奇,美得不像真的。」

    肃离听出他话里有话,便将奏本阖上,重重押着。「这还得在审。」

    「肃大人何不马上签下核发?」格润问:「如此也好对您将来的岳丈交代,毕竟这更粮的草案便是他拟出的。」

    「公事公办,格大人。」肃离严肃地说:「我们当职时,都与陛下发过誓,只做对本国与穷州有益的事,我记得一清二楚。你呢?」

    格润向他作揖,将他凿深的城府藏在宽大的衣袖里。「自然也是,肃大人。」

    所以肃离总是厌恶宽大的衣袖。

    格润告退後,他脱下慾戒,烦躁地扔在一旁。在家里,他不怕主母,可在这官里,他的腰不能不为转运使弯下三分,安抚使建构舰队军力的主要财源,俱是靠转运使的一笔签字。今日有各司聚集论事的早朝,不免要与他见面寒暄,为了贪求日後行事方便,此时,这慾戒还是得戴。

    他多希望有一股力量鼓拥他,让他解下这一切烦人的束缚,让他脱离这成堆虚伪的面具,放手,只为所能为。

    肃奴会是让他毅然决然的理由吗?

    如果她回应了他的感情,他敢在转运使面前脱下这枚慾戒吗?

    他望着那本被押在他案上,迟迟无法签定的奏本,眯着眼。

    他会。

    这时,有人敲门,是他的侍郎。他应了一声,让他说话。

    「有人找您呢,肃大人。」

    「谁?」他看了看待批的摺子,考虑要不要见客。

    「门房说是大人的胞妹。」

    他一震,不可置信。「现在?」侍郎答是。

    他又问:「她现在在哪儿?」

    「还在门房处。」侍郎说:「门房在等大人口信,确定了才肯放行。」

    肃离起身,往窗边一眺,这间房的角度恰巧能捉到大门旁的门房亭。他看到一个撑着油伞的女孩,候在门房亭外。

    距离远,他不易看清轮廓,却从女孩不断转动油伞的细琐动作,稍稍感觉到她同样焦虑不安的心情。

    他痴痴地看着,看了好久,心绪如海涛翻腾。

    「大人?」侍郎觉得奇怪。「那是您胞妹吗?」

    「你下去,跟门房转话。」他说,眼睛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说我在忙,不便见客。」

    侍郎怀疑一声,但也不便多说什麽,便依命行事。

    再让我试一次,奴。他想:让我知道,你在乎我,很在乎我。

    若肃奴真想见他,他赌,她会再要求门房传话。若有第二次,他会答应的。

    他看到门房与女孩交谈,她向门房欠身,递给对方一个东西,便转身,走进了蒙蒙的烟雨里。

    她没再要求一次,就这样走了。

    肃离的心与四肢都在瞬间瘫软。一瘫软,他才知道,刚刚他绷得多紧。

    原来,在乎对方太深,深到连自重都无法相比拟时,这种失衡竟是如此让人心折痛苦。

    他瘫坐在圈椅,闭着眼,撑着额,侍郎靠近的脚步声,竟是道道对他心肉的凌迟。

    侍郎进门,递给他肃奴交代的东西。

    他深吸口气,问:「她没说什麽?」

    「没说什麽,只要小的将东西转交给大人。」

    肃离挥手,让侍郎下去忙事。

    他望着那只用巾帕包着的包裹,望了半晌。方才他回到座位,忽略了窗,洞开的窗口洒进了绵绵密密的细毫,当他回神过来,那里已湿润了一大片。他起身关窗,回到案前,打开了包裹。

    她或许在乎他,只是从不是他期待的方式。

    巾子里包的,是她的福环。他心里一突,不安漫漶。

    福环下还押着一张纸笺,他拿起来,举重若铅。上头直白地写着:

    大哥说过,我若要离家的话,要和你说一声。这约定我不违背,告诉你一声。

    这福环,有我的祝福,是给大哥的。可若你不要,可转赠兄嫂。妹肃奴敬。

    「不准。」肃离拿着笺的手抖着。「不准……」他马上喊侍郎,要他备舟,侍郎当他家里出了急事,连忙张罗。

    肃离以为他赶回家时,至少还能捉到正打理着行囊的肃奴,他特地从後门,一路上了她的小房,沿路都没看到人。他急躁地推开门,房里那巨大的空寂再度罩来。他这时才察觉到,早上那股寻不到日常温度的异样气息,便是因为这房的主人早已遗弃了这里。

    他翻箱倒柜,里头都是空的。

    「不准!肃奴,我不准!不准!」他掀着一层又一层的柜子,嘴里痴狂地喊:「我不准──」

    这算什麽?他还没要到他心心念念的答案!他的羊脂莲怎能这般枯萎?

    奴仆听到房里骚动,特地赶来探个究竟,不料被往外冲的肃离撞个正着。他没多顾这个被撞翻在地的小仆,迳自下楼。他匆匆地回府,又匆匆地离去,快得连门房的消息都还没传到主母耳边,也让众人摸不着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