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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六章〈丰泽〉之二
    肃奴在城市东南角的一条小圳上,租赁了一间只有三块叠蓆的狭长房间,一块正方的叠蓆大约有人的三步长,因此这房可说是相当小。小房位在的这座土楼,以前是植稷的农田,如今临靠的漕道是灌溉农田用的圳,若要记这里的地址,路名便会出现一个「圳」字。

    比起官家盖的,这栋土楼算小,却是这东家独自起的,整栋都属他。能独自起一栋楼不简单,但肃奴可想见他为何能起。

    东家收了肃奴递上的两张兰票,对着光,验了验,面无表情地说:「茅厕、浴池在东侧,公用,知道吧?」他不大热络,大概是见肃奴一身单薄家当,穷人一个。

    「知道。」肃奴问:「这里没灶?」

    「一间两张兰票的房,你要口灶?」东家气高地说:「这里是稷漕呢!穷州的州城!小姐,不是北穷州那种和牛羊住在一块的乡下地方。」

    肃奴不悦他这口气。「我明白,不过问问罢了。」

    东家收起票子,说:「我屋子有作包饭,一个月,五竹纸,有需要吗?」

    「什麽菜色?」肃奴算算,挺便宜的,想省点钱。

    「自然是我家吃什麽,你们吃什麽。你还想给我那婆子点菜操死她?」

    肃奴厌恶这东家的嘴脸,摆摆手。「算了,不必。」耕市里有些中等饭店提供包饭作的服务,便是依人数点个数菜一汤,夥计用担子挑着圆竹笼温着,送到顾客办公或居住的地方,省得到外头人挤人、费时间。肃奴以为是这回事,不料只是东家自家开伙,顺便攒些钱,表面是说给他们租客图个方便,说破了不过是贪钱罢了。

    肃奴关上门,东家又敲了敲,回来补话:「对了,刚刚你到楼下的老虎灶要了一锅开水,两个铜板,还没向你收呢。」

    楼下南侧有一间灶房,肃奴刚来时想用温水洗个手脸,便向里头的人要了热汤。这种灶之所以称老虎灶,是因平坦的炉面上埋了口大锅,靠里边又砌了两只小锅,乍看过去,小锅像眼,大锅像嘴,通往屋顶排烟的囱像翘起的尾巴,极似虎虫,遂有此称呼。

    肃奴一愣。「什麽?那个要钱?」

    东家一副嫌气她没见过世面似的。「住外边的人都知道,老虎灶是泡开水的店,可不是你家後厨呢!说拿就拿,哪来这般便宜的事。」一些小土楼里,的确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埋灶,因此老虎灶的营生倒是有了必要,除了供应烧滚的热汤,也卖洗澡水,有些老虎灶还兼营代客泡茶的生意。

    肃奴难得口气硬着。「要钱便要钱,不过你要两个铜钱?也太贵了吧,我不过要了一小瓢。」

    「你给不给?」东家大剌剌地伸出手,摆明就是要要到。

    肃奴啧了一声,只怪自己不经心,不机警,教人刮去了一层油。她抽了两个铜板,塞进东家手里,打发道:「行!我以後知道了!谢谢。」

    「提醒你,洗澡也一样到灶上买,五个铜板,别说我没事先跟你说。」

    她随口应了几声,给了钱,马上关门。她靠墙,呼了口气。

    她知道在外头独自生活不易,却不知会是这处处要钱的处境。她带出的这笔钱,在主家存了三年,可若照这般连呼吸都要钱的花法,不知能撑下多久。

    她将垂下的浏海往後拢,看了看尚未整理的行囊,叹了口气,抛下不快,快手快脚地整理起来。她得快些让生活上轨道,术监的学业再几个月便结束,到时她就能接些刻铭文的案子餬口了。

    不料,门又被敲了。

    肃奴莫名着恼。她想起术监先生,说她脾性太软,又是一个姑娘家,到外头独自住容易被人欺上头,唯一的法子便是凡事要逼自己硬一些、强一些。在主家,她迫不得已,得用怯弱保护自己,免於被主母强折枝,可到了外面,若还是怯弱,便是诱人家来吃自己。

    她深吸口气,摆着脸,想着先生的提醒,硬一些,强一些。

    她虎虎地开了门,不耐念道:「又要什麽钱……」

    那「钱」字,被惊愕吃掉了,只剩微弱的气音。

    站在门外的,并不是那惹人厌的东家。

    「大、大哥……」她不可置信地唤道。

    却是连朝服都不及换下、被外头霪雨淋得一身湿淋的肃离。

    肃离深深地望着她,眼神就像一双灼烫的手,捉住了她的灵魂。

    「我找到你了。」他沙哑地说:「奴……」

    好几个月了,他们已好几个月没正眼看过彼此,肃奴心里更兴起贪婪,想要仔仔细细地摸索她日思夜想的轮廓。可她的理智忽然掀起恐慌,惊叫一声,连忙压门,不让他进来。

    「肃奴!」肃离手快,用臂膀去卡那门缝,肃奴压得用力,压痛他,他哼都不哼,也使着大力,逼她开门。

    门被他顶开,肃奴一个踉跄,就要往後跌,他伸手把她捞进怀里,身体一触到这馨软,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都破除了挣扎,淹没了他。

    「为什麽要这样对我?」他捧着她的脸,激动地质问:「你不回应我的感情就算了,为什麽还要这样离开我?你那麽讨厌我吗?啊?」

    「放手!」肃奴打他的胸,扯他的发,肃离却毫不所动。「放手!你出去!」

    「肃奴!你看看我!」肃离握着她的手,逼她正视自己。「我并没有比你好受!没有!」

    肃离的髻子被她扯得一片狂乱,可散发下的他,却仍是那张被浓情深缠、给激情驾驭的表情,衣衫的狼狈,更衬得他被思念折磨得憔悴疯狂。她一颤,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那麽近逼地看他。远远的,他看起来总是从容贵气的,气度昂然,心绪波澜不兴。原来那都是欺敌的谎言,也是磨她的手段。此刻当他反遭寂寞吞噬,逼他溃堤,却也只有她能拥有这个被他紧紧拥在怀里的距离,将他承受的痛苦看得一清二楚。

    他眼眶的红,深深地刻着他对她的疼,对她的痛,每一下镶入她骨髓的在乎,都从他的肺腑中拧出。

    这才是实话吗?肃奴一想,这几个月来被他冷落的委屈,泉涌而出,与恐惧现实的不安交杂撞击,让她慌得掉出了眼泪,哽出了哭噎。她别开头,躲避,不想面对。

    肃离不依她,握着她的後颈,逼她看他。「张开眼!看我。」他霸道地命令。

    看着肃奴的眼泪当着他的面滑过,是何等残重的酷刑。可他忍着抚慰她的急躁,一定要把心里的话说完。

    「你休想再对我说谎,奴。」他说:「你休想再拿主母当藉口,再用父亲的脏抹自己。你不是谁,你只是你自己!我爱的只是这个单单纯纯叫肃奴的人!我想守一生的,是你,不是你的过去!」

    肃离又伸出手,让她看。「我还是在等你,奴,这里,还是在等你的位置。」他的拇指空荡荡的,没有慾戒。「我只戴属於你的慾戒!你要不要给我?嗯?要不要给我?给不给我?!」

    他反覆的问,好像一个痴狂、失了言语分寸的人。

    肃奴听得浑身颤抖。

    她感觉到,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一一地崩溃。

    想爱他的冲动,甚至远高於怕会毁了他的恐惧。

    她再也无力将他驱出门外。

    「我……」

    「我只问你一句。」肃离再进逼。「你想不想要我?」

    她紧闭着眼,心里的挣扎几乎让她窒息。

    「你摇头的话,我这次真的死心。」他甚至不惜威胁,只为逼出她的真心。「我不会再出现你面前,我会永远消失,你要这样吗?你要我永远离开你吗?」

    过去,他曾是个习於掌控局势的人,飘摇不定的情绪,从来不在他的选项。可如今他也嚐到这种临广江而靠、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滋味,对这场自己抛下的赌注是心惊胆颤的。若肃奴还是摇头,他的归宿会是哪里?

    「肃奴!」他好急。「告诉我!」

    肃奴深吸一口气。

    她想着他把她当生人一样看待,像一幕不起眼的风景,随意带过。

    她想着他只对贵姝好,对贵姝温柔,却将她视为无物,冷冷漠漠,忽略她的感受。

    她不知道那种痛是出自何处,也不知道这痛跟他所承受的,是否一样。

    她只想到──

    结绳记日,痴痴地等待他经过她房前的空虚。

    她只知道──

    她绝对不要再看他的背影!

    那种冷,那种酸,一次就够了!

    「要!」她抱住肃离,眼泪烙烫他的肤。「我要!」她说得用力,说得大声。

    「即使是兄妹,也没关系!」她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主母、老爷,不是理由!我是我!我只是我──我只想爱大哥!」

    肃离什麽话也不说,俯身上前,就是一个浓炙饱满的深吻,他挑走她孤寂的苦涩,煨满情思的热烫与甜蜜。

    那条界限被化开了,他们融在一起……

    「乖孩子。」他喘息着,笑了,他终於对她笑了。「我给你,要多少,都给你。只要你对我说一句话。」

    他粗砺的指摩挲她的颊,引她兴奋的颤栗。

    她说:「我……我爱你……」

    他垂头,再是疼惜的一吻,肃奴也轻舔他的唇间,算是回应。这回应对他来说,或许像婴儿吃的麸一样清淡,但他们彼此都知道,这吻,意义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