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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奴?羊脂莲卷》第一章〈辱奴〉之三
    她窄袖素裙,外罩铁灰半臂衣,将辫子盘在顶上,肩背一牛皮方箱,一副匠生模样,从後门出来。她抬头望了望晴日朗天,伸手将右侧那垂面留发往後一拢,整张脸面光亮开来,对着抚来的薰风甜甜一笑。

    肃离这才看清,女孩竟生得如此秀丽无尘。她的面颊、脖颈乳白如羊脂,在晴光下待个片刻,微燥,白肉里便生出如婴儿趴眠乍醒的睡印,不轻不重,粉得恰好。而她一笑,像无色的白莲在春风中开的瓣,瞬间使人心灵纯净。

    那是多麽乾净的一抹笑。他以为,这女孩只有怯弱,而没有其余的七情六慾,不料一离开那闷郁的宅,她就如初春时冰柱刚消,檐上乍垂下的紫藤花,摇曳着明朗的身姿。宅内宅外的反差,让他的眼睛不自主被她引着去。

    後门对着的小漕窄,泊着两三艘舟马就显得挤,她下了码头,要到对岸去,却不走桥,而是轻快地跳上各船甲板,东跃西跳,脚步灵巧,跳起时裙摆翻飞,宛如风鼓起素色的翅,乘她上旋。她每跃起一步,就使他心悸一次,连他自己也觉得这念头好笑──他不怕她跌下漕,却怕风会趁势带走她,离开这悲苦的世间。

    可这般美好的孩子,不能这般轻易离开世间,若再无此物,这世间又有何好求?他不禁生起这样的感慨。

    女孩最後没被风带走,安然上岸,她调整着皮箱的带子,走去向一艘舟马讲价,笑嘻嘻地给了船夫一竹纸,竹纸是禁国的小额货币,面额一两。这船夫老迈,却不糊涂,推着不收这竹纸。也是,搭一艘舟马代步只需几个铜币,何需一张竹纸。可女孩很坚持,塞进老船夫手里後,就再不收回。

    老船夫笑得赧然也感激,撑篙支离岸边。女孩没坐进船舱,而是坐在甲板上吹风,方才的笑意还微晕在嘴边,与颊上的粉色巧妙相融。

    肃离看得痴了。当女孩的身影被他物所挡,他甚至不自主地倾着身,寻着她。

    最後,女孩看到他了。他以为她的笑会瞬间冷落,避他唯恐不及,毕竟在他人眼里,纵使不是亲生,他还是主母所倚重的儿子,他的存在便代表主母的威势。他怕她想起那恐怖的老女人,竟懊恼自己的粗心。

    可女孩仍然笑了,笑得腼腆,颊面更加嫣红。她的小手像小兔子的耳朵怯怯地露出草丛,正害羞地向他招挥。

    他一愣,心里有一股暖在化开。

    那感觉让他陌生,甚至想避开。他十多年来尚未娶妻生子,便是因为他几近残忍的在压抑这人性天生的慾望。可他没察觉,这压抑总有裂开的一天,尤其当他需要人了解的时候。

    他冷着脸,别开头,不再看那女孩。他也不知道面对自己这反应,女孩是否尴尬,是否失望。

    他稍坐离窗边,唤了一声随侍船上的小役。「你们平日载谁出门?」

    「二爷,我们只载主母大人。不过您回府後,这舟就专属於您了。」

    「那个……」他一怔,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叫什麽名字,只好随口说:「你们不载小姐吗?」

    「小姐?」小役一时也没会过意。片刻才想到:「哦!肃奴啊。」

    肃离脸色微变,区区小役,竟能直呼家主其名,可见这被主母称为野种的女孩在家里的地位,是连仆人都可以欺上头的。

    小役一缩,改口道:「是肃奴小姐。」他说:「主母大人只专差我们服侍她老人家,我们不清楚小姐行踪。」

    「她要出去,为何不到前门等舟?」肃离又问,口气略硬。後门是给下人走的门,她终究是这家主的一份子,钻那陋门简直是欺辱她。

    船夫听到对话,分了神,与小役对望,有点逃避,转回身,再专心驶舟。

    「说实话。」肃离不喜欢这使眼色的意味。

    「主母大人不准她走大门,只准她走後门。」小役怯声说:「还交代,出了後门,便不关咱家的事了。」

    你爹生前带回来的野种。不必管她。

    主母鄙夷的话,响在脑里。那酸苦,甚至是愤辣的感觉,就像她当年在她亲生的长子面前,呼他为妖女生的野种一样。

    他没再说话,郁郁地回望窗外。他看到女孩的舟马驶离,她的面容越渐淡糊,可他仍依稀看得到,那抹知足不怨的笑,还是挂在她嘴边,陪她看着这苦涩的世间。

    这个恶梦,从没断过。

    大舰已被浪涛击成废墟,汹涌起的每一阵波涛,都是深浓的黑色,击在礁岩上的水浪,则森白如兽的利齿,对他们张牙舞爪着。他摀着腹下鲜血潺流不止的伤口,奋力从废墟中爬起,在黑夜中焦急寻找他舰上的川兵。

    他听到惨叫,连忙循声过去,看到一个川兵正挣扎要攀上礁岩,却又以诡异的速度被拉回水里。他冲上去拉他,却只拉回他的上半身。

    川里,有汤军用来歼灭他们的鬼头鱼。

    他想退回礁上,脚步却被拖出,一股刺辣感穿透靴子,直贯脚骨。他腿一麻,跪在浅川上,背後随即一沉。他回头,看到那些川里的鬼头鱼都已跃出水面,咬在他背上。

    鬼头鱼眼大,如骷髅凹下的眼窝,黑深的窝里泛着青光,正感染着他的恐惧。

    他的吼叫,划破梦境,让他跌回现实──

    肃离被全身的痉挛给震醒,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裂痛,像被老鼠吃咬撕皮,他一摸,发现皮肤开始像柴一样乾裂僵硬。他咬牙起身,手心因冷汗而滑腻,勉强在榻柜上捞到烟具,双手急遽抖颤,好不容易才将药烟点起来抽。

    这烟管吃得不再从容,却是极端焦躁、极度狼狈,急促的抽息声在这孤寂的黑夜中听来,宛如不耐痛苦的呻吟。

    抽了一阵,皮肤的疼痛趋缓,再摸,像柴缝的凹凸逐渐消弥。

    那年,被鬼头鱼咬到,这怪病就一直缠在身上,褪不去,回到这个家後,情绪不稳,发病更是频繁,只是他不愿让主母知道,抓他把柄,故更加依赖药烟。他抽的药烟,用连及草、刀烟木制成,能止痛止血,并有凝敛龟裂的皮肤之效,但只能治标不能治本,烟吃得再多,只能舒缓阵痛,不但去不了鬼头鱼的毒,甚至也在体内积累了药烟燃烧後本身具有的害素。这害素总使他的手时不时的抖着,并在体内蕴着一股极伤肺腑的寒气。

    明明身子冷,他却觉得呼吸热闷,便披衣而起,带上烟袋,走出寝房。

    他站在环廊上,望着映在天井池里的明月与浮云,漠然地轻吐烟丝。思量了一会儿,他突然笑了。

    他今年不过三十有三,竟只徒得一副破躯,终生得赖这毒烟残存,想想,真是没意思。若从这五层高楼摔下池子里,会是怎麽死法?先溺死,还是被里头的石山扎死?

    或许,他根本死不了,主母才不会让她的傀儡死得不明不白。要死,也得符合她用处。

    他再笑,手又抖得厉害。

    此时,有轻轻的脚步声在角落窸窣着。他撇头一看,才发现邻近身旁的一条房廊里,仍泛着一层黄光。三更时辰,土楼上下都已暗眠,这时除了被梦魇扰醒的人不睡,还会有谁醒着?

    他好奇,拐进房廊一看,看到底端一间小耳房亮着灯。灯光将那提着铜盆经过房前的人身剪成一抹细致幽媚的剪影。

    在此刻看来,那影子,竟透着一点让他窝心的暖气,他不禁唤出声:「肃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