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影吓了一跳,手上吃重的水盆一滑,倒了大半在地上。他赶紧上前,替她收拾狼狈。
「大、大……」肃奴低着头,右半边的发又垂下来吃了她大半个面孔。她怯懦得口吃:「大、大哥……」
肃离替她端了盆子,看她裙裾湿透,紧贴她纤瘦的下肢。他想,这下肢又怎能撑住这笨重的铜盆呢?他便问:「你要拿进房?」
「是的,大哥……」一回到宅里,她就拘谨了。肃离有些不悦,好像她也把他当成主母似的。那个在明媚的早晨,微笑向他招手的孩子,去哪儿了?
她想拿回水盆,肃离不让。「我端去。」
她摇头,手还是不放。
「这里没有人。」他低声说:「你不用这样。」这话,说得有些心疼。
肃奴一愣,这才懦懦地放开手,随着肃离进她的房。
肃离一进房,便觉得局促,一个旋身,似乎都会打翻桌柜上的物品。这也不是一个闺女的房间,桌案上像下过雨的泥巴路,黄泞泞的,上头陈列着姿态各异的陶俑,有的面目、衣着细摺已完成八分,有的仍轮廓模糊,是人是物仍不可辨。
他看了肃奴一眼,她赶紧搬开桌案前的一把高凳,让他将水盆搁在凳脚旁。
「谢谢大哥。」她仍说得小心翼翼。
「这粗活儿,可以把奴仆唤起来做。」他说。府里的用水,全赖一楼东角的井房,上楼若要用水,都得取大盆将水搬上楼,这通常是两个汉仆才能胜任的工作。
「不,三更半夜的,自己也不是急迫。」她小声解释,露在发外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门口。
此刻肃离有一个冲动,好想伸手,替她把那撮碍眼的浏海拨到她耳後。看过她清丽光亮的脸後,他竟无法忍受这种畏畏缩缩的遮掩。
「总之,谢谢大哥。」她点了点头,眼睛仍盯着门。「那个,夜晚了……」
肃离这才懂得她眼神的意思,她想把他驱出去。
但他不是很想离开。他拿起搁在铜盘上的塑泥刀,打量一番,不经意似的说:「你今早,去哪里?」
肃奴没料到他这般问话,绞着手,没说。
肃离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你穿的是匠生的衣服。箱子里背的,该是这些工具?是吗?」
在禁国,男女皆可受教育,并有匠学与术监等级别之分。匠者,是将有形的物体修饰为堪用之物的技术。术者,却是让一个虚无的念头幻化成实体不灭者,或是使其成为牢靠的枷锁,控制有形之物。那是要靠天赋,而非凭空练就。
他又拿了其中一只陶俑端详,发现背後有刻镂完整的铭文。
「你会金名术?」他再问。
肃奴还是顾忌的样子。
「你跟我说实话。」得不到回答,他只好硬着声,摆着兄长的架式。
肃奴果然怕了,说:「是的……」
「你天生就会术?」
「我不知道,是匠学的先生说,我可以先练练看……」肃奴说:「那些陶俑,是先生出的习题,要练篆刻。」
金名术的根基就是在金石上雕刻,金石质硬,故初学者必须先在软质的陶土上熟悉刀刻的起转笔法。
「进术监前,你还有上匠学?」
肃奴的肩缩得更小。「……是的。」
他从没听过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会去上这种平民匠工的学馆。当官的,毕竟是国家上层的贵族,其子必定寻管道进入官场,延续家族官脉,其女则嫁入其他官家做媳妇,为双方达成一种具利益好处的联姻关系。匠工,是他们所不屑的。
「主母知道吗?」他问。
「大哥!」她紧张。「请你别说,拜托。」
他想,主母知道了,大抵也不会有什麽反应,她从一开始,就不把这孩子当成家人,甚至可能连家奴都不如。他如今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说:「你毕竟是我肃家族人,上匠学,不大得体。」
他只是怕,外头人说三道四,传回主母耳中不好听,受罪的终究是她。
肃奴以为他在责备自己,脸色黯淡。
「别上了。」他本意是劝,可军人作久了,说起话来都有命令的口气。「明天,退掉它。你毕竟是未出阁的闺女,随意外出,成何体统。」
肃奴竟对他皱眉,他一愣。她在对他不满?
「你名义上虽是我大哥。」她甚至顶撞他。「可你长年在外,没权管我。」
他瞠着眼,微讶。那股想替她拨发的冲动,更是激烈的冲撞他,他想知道另一只眼睛,是不是同样也闪着那炙烈蹦跳的活气?那活气,让她消沉无神的五官瞬间灵动,撼动人心房。
「我有我自己的人生,不需要你来干涉。」她又强悍地说了这句。
这话,再是强大的一击。
她身体弱小,心志却一点也不弱小。
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缓了语气,问:「你告诉我,为何要上匠学?」
她轻哼一声,不想多说。
「你若怕以後生活没依凭,那你放心,父亲留了一笔田产给你,我看过遗嘱,主母干涉不了。」不知不觉,他话里尽是为她着想。
只因为心里为她泛着一股微微隐隐的,心疼。
他突然也为自己前一刻的消极感到可耻。
但肃奴并没心领,反而羞怒,又顶道:「我不是要钱!」
肃离不解。「那你还要什麽?」
肃奴的脸气得红润润的,让他的眼一盯上,就离不开。
她脱口而出。「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
肃离一愕,终於回神。「你说什麽?」
「我会独立,离开这个家!」肃奴拨开垂发,用双眼瞪他。「不再让你们生厌!」
肃离竟觉得莫名着恼。他不过认识她两天,她不是他的亲妹,他对她也毫无责任,却如此听不得这句离开的话,连他也不懂自己这层心思。
他恼於厘清,只霸道地说:「你敢?」
肃奴一缩,可眼神仍是坚决。
「这家门,没那麽好跨。」他又说:「你今天既姓肃,我便有权管你。」
肃奴听了,眼睛一红。
那红,竟让他心底泛酸。
他撇开头,转身,匆匆扔下一句。「早点歇息。」
然後近乎逃避的离开她面前。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害她哭了,他不敢想。
回房後,他又吃了一管烟,冷静片刻。
他才发现,自己不但怕她的眼泪,更怕看到她毅然决然跨出这道家门的背影。
这感觉来得突猛,让他招架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