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父亲出门走一走。两人乘坐汽车到了闹市,下车沿着路边缓步前行。冷风阵阵袭来,寒意已经很重;陆雪征走到劝业场附近的一处偏僻胡同口,对着陆云端轻声说道:“儿子,爸爸就是在这里发的家。”
陆云端仰起头望向他,满脸的懵懂。
陆雪征弯下腰,对陆云端低声耳语道:“爸爸那年是十五岁——其实还不到十五岁,是十四岁多一点,就在这个胡同口,夜里,用一把匕首,杀死了一个人。爸爸和那个人没有仇恨,是受别人指使过来的,只要杀了那个人,爸爸就能得到一百大洋。”
陆云端轻声问道:“然后呢?”
陆雪征带着他迈步向前走去:“爸爸得到了一百大洋,先去吃了顿大菜,然后买了一把手枪,和五发子弹。”
陆云端握住了他的手:“爸爸,你不害怕吗?”
陆雪征低头向他笑道:“当时怎么不怕?可是怕也没有用。”
然后他摇头长叹一声:“这个行当不好,总和阎王爷打交道,活过今天方知明天。你不要学爸爸,你可以做点喜欢做的事情,将来也不必非要出人头地,只要能够自力更生就好。”
陆云端想了想,忽然笑道:“我想去做画家。”
陆雪征一点头:“画家?很好!”
两人这时已经重新走上繁华街头,陆云端犹豫着问道:“爸爸,我们走的时候,要带苏家栋吗?”
陆雪征还真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对于家中的仆人,他打算采取自由政策,要走要留,全凭他们心意。仆人们都是大小伙子了,自然会有主张;可苏家栋是个愚蠢的小毛孩子,却是不好安排。
他不好回答,索性反问儿子:“你想带上他吗?”
陆云端不假思索的答道:“我是想,不知道你想不想。你要是不想,那就不带。”
陆雪征正要回答,不想前方忽然一阵混乱,抬眼望去,却是有一辆灰土蒙面的破汽车冲破人群开了过来。陆雪征带着陆云端想要后退躲避,不想那汽车忽然“吱嘎”一声刹住了,随即车门一开,一名军装男子跳了下来。
陆家父子一眼看清,不禁一起怔了一下——来人竟是李继安!
李继安穿着一套不甚合身的军装,周身收拾的倒是还算洁净;身姿依旧是东倒西歪的,不过腰背仿佛是略直了一点,形象不像先前那样扭
义父(含番外)_分节阅读_104
曲的厉害。目光扫过陆雪征,他盯住旁边陆云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
陆云端大惊之余,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招呼,下意识的张开嘴,他没头没尾的说道:“你……来啦?”
李继安仓促的笑了一下:“我来啦!”
然后他转向陆雪征,低声说道:“我要往台湾去了,你还不走?”
正当此时,一个脑袋从汽车前排的车窗中伸了出来:“师座,时间紧急,快上车吧!”
李继安答应一声,然后抬手浑身上下的乱摸了一通,什么也没摸出来。忽然扭头看到路边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他快步走过去拔下一串,扔了一张钞票就往回走。弯腰把那串冰糖葫芦送到陆云端手里,他又拍了拍孩子的脑袋,随即转身上车。
未等车门关严,破车已经发动,一路颠向前方。
陆云端举着那串冰糖葫芦,跟着陆雪征继续往前走。走了片刻,他咬下一枚山楂咀嚼咽了,然后抬头问道:“爸爸,咱们什么时候走啊?”
陆雪征若有所思的答道:“很快,很快。”
160、启程
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五日。
陆雪征送走了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言谈态度是非常的温和客气,一路谈笑风生的,是有话好说的模样。
待到客人走远了,他搓着双手回了房,口中只说天冷。这时金小丰也从外面回了来,冻的鼻尖都红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牛皮纸袋,他说道:“干爹,照片洗好了,您要不要看一看?如果不看,我就直接把它装进箱子里去。”
陆雪征摇了摇头:“不看了,留着将来犯思乡病的时候再看吧!”
上个礼拜,在确定了自己的离津时间之后,他在这公馆内外拍了许多照片,想要留作纪念。
金小丰答应一声,上楼自去放置照片,片刻之后回来了,又低声问道:“干爹,刚才又来人了?”
陆雪征背靠暖气站着,这时就无声一叹:“还是地下党,还是那些话。说是不让走,留下来建设新天津,开始新生活。”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金小丰,笑着一撇嘴。
金小丰也笑了一下,心中其实是有些凄惶。冬天,万物萧索,再添上离别,就算明知平安,也是让人感觉难过。
陆雪征这时走去衣帽架前,摘下厚呢大衣穿好,又取下一顶礼帽扣在头上。一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副皮手套,他一边戴那手套,一边向外走去:“小丰,趁着没走,我再转上一圈。”
金小丰没说什么,抬脚跟上。
陆雪征漫无目的的穿过楼后小门,进入了花园。
小溪已经结冰,陆云端和苏家栋总在上面溜冰,所以冰面正中央就留下了溜滑锃亮的一条子痕迹。木桥上的层层落雪被踩实了,也像冰一样坚硬光滑;陆雪征在前面走,金小丰在后方就伸出双手,试试探探的总预备着要扶他一把。然而陆雪征是不需要人扶的,他步伐轻快,三步两步的就走过了小桥。
在那凉亭下停住了脚步,他举目四望,就见周遭衰草连天,枯树伸出细瘦枝杈,光秃秃的挂了冰凌,风景很是萧瑟。弯腰伸手拂去了石凳上的一层浮雪,他弯腰坐了下来,一口气呼出去,是浓厚的一团白雾。
隔着一张石桌,金小丰也陪着坐了。两人先是一起无言,良久之后,陆雪征忽然出声说道:“其实,当初买下这房子时,我是想要给戴国章住的。那时候我就看戴国章好,比苏清顺好。你呢,成天晃着大个子,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我和你不亲近。”
金小丰扭头看着他,笑了:“我……我话少。”
陆雪征回想往事,脸上现出了悠然神往的表情:“可是戴国章恋着北平,不肯来。当时我还说他傻,现在一想,他可能是嫌我难伺候,宁愿在北平图个自在——”他转向金小丰,探头问道:“是吧?”
金小丰笑着摇头:“干爹不难伺候。”
陆雪征也是笑——往事不可追,想起来又久远又渺茫,带着一种老旧泛黄的滑稽。
“苏清顺有公馆,我不能把好处都给他。”陆雪征看着金小丰,继续说道:“我当时还想着韩棠——我想让韩棠过来,我和他住。可是韩棠那小子不做脸,一次又一次的不听话,我一生气,心想我不便宜这个没良心的混账东西,我让金小丰过来吧!”
说到这里,他笑着一拍大腿:“然后你就过来了!”
金小丰微笑着垂下头,随即又抬了起来:“干爹,后来呢?”
陆雪征面向前方,微笑着叹出一口热气:“后来,发现你也很好。”
金小丰抬眼远眺,看出了千里迢迢的距离。万里山河一片茫茫,在举世无尽的悲欢离合之中,他苦尽甘来、修成正果。
这时,陆雪征又转身说道:“小丰,我这回到了上海,应该不会多做停留。我不等你,该走就走;你自己掂量着时间启程。钱财乃身外之物,况且我们现在的财产也够吃几年白饭,你能调集多少就算多少,别为了几个钱耽误大事。”
金小丰立刻肃然答应。
陆雪征抬腕看了看手表,只见快到午饭时间,便站起身来说道:“还有,等我下午一走,你立刻另换住处,不许再去码头露面。现在可不是出风头的时候了,闷声发财吧!”
金小丰随他走上木桥,认真答道:“是,干爹。”
正所谓“上车饺子下车面”。陆家这顿午餐,便是饺子。
陆雪征在杜文桢面前言谈潇洒,仿佛自己毫无牵挂一般,其实当真说起要走,绝非一父一子那么简单。家中的仆人,上下能有二十来个,都是十几、二十的小伙子,先前由干儿子们从手下人马中选拔|出来的,一个个皆是又伶俐又干净。陆雪征对他们采取自由政策,结果竟有七八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铁了心的要跟着大老板去香港。还有厨房里一位二十七八的大师傅,是个光g,没有爹娘,大概是在陆雪征身边活的不错,所以也是死活要走。除此之外,苏家栋像只惊弓之鸟一样终日尾随陆云端,显然更是丢不下的了。
陆雪征知道自己这一走,恐怕是有去无回,但是他不动声色,只说是去躲避战祸。身边这些人年纪轻、精力旺,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天津卫,兴奋之余毫不愁苦,饺子蘸醋吃的头都不抬。
等到他们吃饱喝足,丁朋五到了。
丁朋五无所事事,是要跟着陆雪征批走的。他已将自家财产全部处置妥当,如今轻装出行,随身只带了一名最得力的保镖,以及一个哑巴——这哑巴小时候漂亮,陪他睡觉;现在长大了,给他当跟班;除了不会说话,处处都比人强。陆云端冷眼旁观,这时就把金小丰拉到一旁,低声急道:“哥哥,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走啊?你让他留下嘛!”
金小丰知道陆云端口中的“他”指的是丁朋五。笑着望向陆云端,他轻声答道:“他办事不行,我不放心。”
陆云端气急败坏的“哎呀”一声,觉得哥哥真傻!
这时,一名仆人拿着一件小皮大衣走了过来:“少爷,穿上吧,我们该走了。”
外面客厅那里渐渐人声嘈杂,大门d开,寒气袭来;陆云端扭头望去,就见穿戴整齐的仆人们拎着皮箱,络绎走出。而父亲站在一旁,忽然低下头去,抬手在眼角擦了一下。
于是他不再埋怨金小丰。张开双臂穿上那件及膝的小皮大衣,他低头扣好腰带,然后仰起头来,任由仆人为自己系上花格子围巾。扭头又看了金小丰一眼,他迈步向前,走过去拉住了父亲的手。
陆雪征低头看着他,眼睛还是隐隐湿润着的,语气却是轻松:“去年就开始嚷着要走,嚷了这么久,今天终于是要走啦。”
陆云端仰脸问道:“爸爸,听说香港很热,是吗?”
陆雪征摇头答道:“我不知道,应该是吧。”
陆云端知道父亲是难过了,所以极力找出话说,不让父亲有胡思乱想的时间:“那香港下雪吗?”
陆雪征正要回答,丁朋五走上前来,出言打断了他的思绪:“干爹,该上车了。”
陆雪征听到这话,回头最后一次环顾了这一座陆公馆,然后长长的吁出一口气,向前一挥手:“走!”
四辆汽车发动起来,依次开出陆公馆大门,驶向码头。
及至到了码头,俞振鹏等人在那里是等候已久的,这时就一拥而上,把陆雪征一家接下车来。陆雪征举目一望,只见码头人山人海,已经乱到失控。回头看向后方的金小丰,他平平淡淡的说道:“人多,你就送到这里吧。”
金小丰盯着他的眼睛:“是,干爹。”
陆雪征转向前方,在俞振鹏等人的簇拥下向前挤去——不必再嘱咐了,金小丰办事,他放心。
陆雪征这一行人千辛万苦的上了轮船——这是一艘上万吨的英国客轮,内中环境还算良好。在杜家手下的引领下,陆雪征就近推开一扇舱门,结果就见杜文桢和杜定邦坐在里面,两人衣着简便,手上还捧着热茶,显然是早已上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对这二人点头一笑,然后自去寻找舱位。杜文桢自从中风之后,事事谨慎,提前许久便定下船票,顺带着也包下了陆雪征这一份。然而尽管他财大势大,但是架不住人潮汹涌,所以除了满足自家所需之外,只替陆家弄到了三间头等舱,余下便是零散的几张床位。陆雪征知道现在一票难求,故而十分感激,绝不挑剔。
他带着陆云端、苏家栋占据了一间头等舱。舱内只有两张小床,亏得两个孩子都很苗条,一张床也够他们挤着躺下;余下两间头等舱分给丁朋五等人和陆家大师傅——大师傅善于烹饪,手艺高明,理应受到优待。至于其他仆人,也就各得一张床位罢了。
一番喧嚣过后,汽笛响彻水面,客轮拔锚起航,乘风破浪直向上海。陆雪征坐在窗边,就见码头景色缓缓变换,一幕一幕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人往常对其视而不见。回想起种种前尘往事,他一时百感交集,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强迫自己扭开头去,他见陆云端和苏家栋已经脱下了外面衣裳——苏家栋长高了一点,瘦了一点,越来越像苏清顺,此刻正在效仿陆云端,踮着脚要把自己的外套挂到衣帽钩上。
站起身来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他决定去找杜文桢闲聊几句,混过心中这一阵苦楚。
161、抵达香港
陆雪征白天走到杜家父子所在的头等舱里,三位加上杜家总管,四个人从早到晚的打小牌。杜家总管四五十岁了,长袍马褂的很体面,然而是个赌贼,摸上纸牌便要赢钱,并且谁也不惯着,杜文桢输了,也是一样的要付款。陆雪征来了兴致,要和这位总管一决高下,结果如他所愿、高下立见——他从天津一路输到了上海,连钱、带离别之情,一起都滔滔的流出去了。
客轮停靠在了上海十六铺码头。北边战事激烈,这里倒还一派太平繁华。陆雪征离船登岸,只见眼前换了一番天地,陌生之中透出隐隐的熟悉,仿佛一页字纸,细读起来,也有自己的故事在里面。
杜家有人提早来到上海打前站,这时便掐准时间过来接船。杜文桢自有住处安顿家中这一批人马,又邀请陆雪征同去落脚;可陆雪征看着对方这浩浩荡荡一大家子人,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不该挤去添乱,便立刻谢绝。
陆雪征轻车熟路的找到一家饭店,将手下众人安顿下来。傍晚时分,他一个电话打去临时杜宅,电话那边的杜文桢十分欢喜,说是确定搞到了七张飞机票,可以分给陆家三张。陆雪征得到了这个消息,先是惊讶,没想到杜文桢办事效率这样高——明明在上船之前,机票还连影子都没有呢!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自己这回再无忧虑了。
三张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