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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部分阅读
    了他一下,说道:“走吧。”他开始僵硬地向前迈出去。他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但他却无法让自己的四肢不发抖。他埋着脑袋,不停吞咽着口水,额头上早已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狱警抓住他的手臂,但是他仍然步履蹒跚,非常脆弱,不过是几十步的通道,他觉得就像是世界的尽头那么遥远。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身上的挎包,那里是几件衣服和裹在里面一些钱,它们是他拥有的全部。

    犯人出狱都大同小异,一般就是囚犯之间的告别场面。说说好听点的话,或是咒骂的话。有的犯人会急于出去,大门口有亲人或朋友在等着他。但不会是静悄悄的。而张天出狱的时候几乎是鸦雀无声。狱警加了把劲扶住张天,说道:“抬起头来。”

    张天勉强把头抬了一下。他看到了其他囚犯的眼睛。在他们的眼里,张天现在是属于另一世界里的人,无需再忍受这个监狱,也无需再忍受他们。在监狱和他们的双重惩罚下,他已经把他的过去了清了。这些人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嫉妒,只是暗藏着阴翳。对他们来说,现在张天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二者他都不配,他们此刻只觉得他非常丑陋。他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但是没人愿意再想起他,在他们眼里,他离开了就相当于死了,他将会比陌生人更加遥远。

    他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脚下也不那么发软了。没走多远就到了监狱大门。

    “好了,你出狱了,以后好好做人。”那个狱警说完就放开他的手臂。

    张天谦卑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朝门外走去。

    他站在监狱外面的小路上,稍稍站直身体。这条路上行人并不很多,他们经过时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他一眼,他过于瘦削的身体和与众不同的面孔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看上去象个病人。小路边上坐了一个农民,安详地守着他的几捆蔬菜。他戴了个破草帽,一边抠脚上的泥一边叭嗒着嘴里的烟管。对面的一棵小树上有两只麻雀在起劲地嚷嚷着,它们正在为争夺一只虫子大打出手。张天的目光再移上去,树梢上面就是太阳了。没有了高墙阻拦的阳光瞬间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立刻用手蒙住自己的双眼,嗓子里“呃”了一下,它听上去就象是一声呜咽。他又把头埋了下来,感到非常虚弱。在他的指缝中,泪水正在潸潸而下。

    这就是自由!

    这就是我曾失去的东西,我差点就忘记了它是什么滋味。

    这一切终于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天才把手放了下来。他突然想知道从外面看这个监狱是什么样子,它简直就是带给他噩梦的魔窟,他一度以为自己永远都不能从这个梦中醒过来。他转过身体刚刚要回头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不准回头!”

    张天抖了一下,他知道这是那个狱警在警告他。他记得在囚犯之间一直流传着一个迷信的说法,出了监狱大门之后千万不要回头,否则会再次进来。他把身体转了回去,开始顺着那条小路慢慢往前走。

    路上停了一辆监狱里的车,上面写了个大大的“押”字,如果张天提出要求,这辆车可以负责把他送到车站。但是张天只看了它一眼就快步走了过去,他闻到了从驾驶室里飘出的烟味。事实上,很少有人去坐它,没有谁愿意在获得自由的时间里又坐进囚车。张天情愿走上一天一夜也不会去坐它。按照狱警事前的指点,顺着这条小路,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就能看见车站。

    这里算不上是偏远的地区,但也绝对不属于城市,它应该称得上是郊区的外围。张天边走边看,发现这样的地方跟十多年前变化并不是很大。相隔很远才有一座房子,中间是在风中摇曳的农田。样子古怪的电视天线仿佛少了一些,房顶上多了些太阳能装置。小孩依旧很脏,大人依旧很粗鲁,一路上照旧可以听见狗叫,可以闻到刺鼻的柴油味和大粪的臭味。张天知道自己虽然自由了,但是脑袋里却并没有真正自由,那个魔窟里的噩梦不会消失得那么快。就象一个人刚刚看完一部恐怖片是不容易睡着的,他得上个厕所,抽支烟,喝杯水,甚至要再看一部喜剧片才能真正平静下来一样。这些平凡到乏味的景色让他非常高兴,他脑袋里那些沉睡的部分开始慢慢被激活了。等到它们彻底被激活了之后,他的思维才能够象从前那样跳一种比较复杂的、邪恶的舞蹈,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的。

    两个多小时之后张天到达车站,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看懂车次的时间表。他找到自己要坐的那趟车,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就要开了。当他准备去买票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钱全部都裹在衣服里。他惊慌地朝四周看了看。他知道车站是盗贼最猖獗的一个地方。他清楚他现在的样子是相当醒目的——面色青黄,过分地瘦削,象个长年吸毒者;而他嘴唇会让人以为他得过什么病或是正在生病——他知道他会是窃贼和抢匪中意的对象。要是他们注意到他从挎包里拿钱出来,并且注意到他瘦削的身体,然后当他走到一个偏僻处的时候……。他想到这里顿时脸色煞白,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他溜进车站的厕所,找了个蹲位假模假样地蹲下来,直到厕所里没人的短暂时间里他才把钱从挎包里取出。他迅速把钱数好,然后把钱放回原处。当他刚要站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膀胱涨得满满的。他既紧张又痛快地尿了一泡尿,然后他颠了颠自己的屁股就拉上裤子。他想他永远都不会象女人那样在小便之后使用手纸。

    他从厕所里出来走到售票处,告知他要去的地方和车次,然后把钱递了进去。售票员不由地对他的相貌多看了两眼,然后扔给他一张车票。他上车还没到两分钟,司机就关上车门,发动引擎。在大客车缓慢驶出车站的时候,张天又想回头去看,他知道这个地方是看不到监狱的。可是那个狱警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他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能够回头了。最终他还是忍着没有回过头去看。客车出了车站,在小道上行驶了一段路程后上了大路,司机狠狠地踩下油门。干冷的风灌了进来,不停地抽在张天的脸上,他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禁不起长时间地吹风。客车开始剧烈颠簸,喇叭的声音大到令人愤怒的程度。它暴躁地一路冲向它的目的地。他知道这辆破车将会带他彻底离开这里,并把他带回十多年前一直生活的那个城市。想到这里,张天突然又有了哭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忍住颠簸,忍住刮在脸上的风,紧紧抓住身边的扶手。

    第八十七章

    杜若兮坐在扬展家的一张椅子上,扬展在她对面,坐在沙发上。这张单人沙发的扶手做成两个胖乎乎的手臂的样子,人坐在上面很有趣,就象坐进了一个人的怀抱里。杜若兮即将催眠扬展,以证实他那天做的梦来自其他人格的记忆。这个时候,杜若兮需要扬展舒舒服服地坐着。

    “可我不记得那些梦了,忘得一干二净。”扬展小声说,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这没关系,我催眠你之后就会把它们找回来。”杜若兮说。

    “它们很重要,是吗?”扬展问。

    “也许是的,但是我们应该把它们弄清楚。”

    “那好吧。”扬展看上去有些紧张。

    “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是不会这样做的。”杜若兮看着他说,“或是改天也可以。”

    “我愿意。”

    “还是有点害怕,是吗?”

    “是的,我记得当时我的头疼得很厉害。”

    “然后呢,头疼持续了很久吗?”

    “不太久,我醒来的时候头一点都不疼,就象没疼过似的。”

    杜若兮点点头,她认为那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

    “扬展,我不清楚这个治疗会持续多长时间。也许会很久,也许不会。在此过程中你会经历许多痛苦的时刻。但可以肯定的是,你不会再孤零零的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整个治疗结束。明白了吗?”

    “是的。”扬展点着头,他的脸色微微有些涨红,“你知道吗?那天我头疼的时候非常希望沈俊能够来代替我,可是他没来。我的意思是说,当时没人来帮我,我一个承受了那时候的痛苦。”

    这对他好像是件新鲜事。杜若兮点点头问道:

    “你生沈俊的气吗?”

    “当时是生气了,但现在不了。我以为我承受不了,可实际上我能。”他低声说,“这样的事对我来说还是次。”

    杜若兮感到有些欣慰,至少那些录像起到了作用。

    “你是好样的,这一点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杜若兮微笑着说,“我就要带你回到当时的梦境了,准备好了吗?”

    “催眠会不会疼?”扬展担心地问。

    “进入催眠状态的过程是很舒适的,这有点象是做白日梦。我会一步一步指引你,你只要听我的话就行了。”

    “嗯,我准备好了。”扬展说道。

    “还有一件事,扬展,这次催眠我不想让你记住整个过程。因为如果你的梦真的来自他们的记忆的话,那么你记住了这些梦的同时,他们就有可能失去对它的记忆。我暂时不敢肯定这些记忆对他们来说是不是非常重要,因此你在讲述了这些梦之后要把记忆还给他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不是说催眠结束之后我还是没记住这些梦?”

    “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嗯,我明白,我可以接受。”

    “很好,但是这给你的感觉就象是失去了一小段时间似的。用你的话说,你的时间被偷窃了。”杜若兮慢慢说道。

    扬展想了想,笑着说:“嗯,你跟我说我就知道了,我不介意你偷我的时间。”

    “不,我是不会偷你的时间的,我没法做到这一点。”杜若兮摇摇头,“这一次没人偷你的时间,只是非常象而已,你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时间看上去失去了一部分,但是这次并不象以前那样被他们偷去了。”

    “对。”杜若兮点点头,“我们马上就要开始,你按照我说的话去做就可以了。”

    扬展点点头。

    “好,先闭上你的眼睛,眼睛闭起来你就开始放松了。”杜若兮的声音缓慢轻柔,但很清晰。扬展闭上了眼睛,她接着往下说,“注意你的感觉,让你的心灵象扫描仪一样,慢慢地,从头到脚扫一遍。它扫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放松下来。现在开始,你发现你已经变得很平静,远离了世俗。你只会听到我的声音,外界的声音都不会干扰到你,甚至你听到突然传来的噪音,你不不但不会被干扰,反而会进入更深的催眠状态。你已经进入另外一个奇妙的世界……”

    扬展就跟其他此类患者一样,非常容易被催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多重人格症就是对自我的催眠,至少非常类似。

    此刻扬展躺在沙发里,脑袋斜靠着沙发背。他闭着眼睛,很宁静。

    “你现在正处于非常放松的催眠状态,感觉如何?”杜若兮问道。

    “仿佛……没有感觉。”扬展缓慢地说。

    “好,我要你回到4天前的早上,你看到了什么?”杜若兮知道他已经被催眠了。

    “白蒙蒙的,是蒸汽。”

    “怎么会有蒸汽?”

    “我在洗澡呢。”

    “很好,接着往下说。”

    “我看见了唐青和柳幽河了。”

    “请把你看到事情慢慢地跟我说出来。”杜若兮说道,她专注地听着。

    “哈,柳幽河想把我的那块雨花石藏起来,但是——却被唐青发现了。唐青笑得……鬼鬼祟祟,哈哈,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打算过段时间再拆穿她的小把戏。他们出去了,柳幽河跟着他……去溜冰。”

    扬展的表情会让人感到好笑,他现在仿佛是在自得其乐地享受着什么。被催眠者在普通情况下往往是这样,他们会觉得非常平和舒适。但是当接触到内心冲突的时候他们也会躲避或是抗拒。扬展的突然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脑袋,大声地叫了起来。

    “头疼了吗?”杜若兮立刻问道。

    “疼,很疼。”扬展表情扭曲,浑身颤抖,在沙发里折腾了大概一分钟左右他才再次平静下来。接着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

    “天在下雨。”他哆嗦着说,“我没有雨衣,可蓝靖阳却有。他正在生气,很生气。对面的那个女人……很委屈。天啊。”他突然抖了一下。

    “发生什么事了?”杜若兮问。

    “她居然有枪……”

    “她是朝着蓝靖阳开的枪吗?”

    “不是,她朝天上开的枪,蓝靖阳扔砖头又快又准,她躲不开了。蓝靖阳既喜欢她却又不想让自己喜欢她。蓝靖阳把她赶走了。”

    扬展停了一小会儿,他皱着眉头说:“沈俊回来了,他被整得好惨……”

    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扬展把他当时的梦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杜若兮确定他讲完了之后就结束催眠。

    “我会从五数到一,之后我打一个响指,你就会完全清醒。好,我要你放松,想着星星,醒来之后非常有精神。五,你现在开始清醒过来;四,越来越清醒;三,变得更清醒;二,你就要醒过来了;一,你完全醒了,睁开眼睛吧。”杜若兮啪地一声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扬展的眼睛睁开了。他瞬间有点茫然地转动了一下眼珠,看着杜若兮问道: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结束了。”杜若兮笑笑。

    第八十八章

    “这么快?”扬展瞪大眼睛看着杜若兮,又看了看周围,自己还是坐在这个沙发里,杜若兮也还在那儿。

    “对你来说是这样,但是事实上不是。”杜若兮指了指墙上的钟,“我们是8八点钟开始的,你现在再看看时间。”

    扬展抬头看了它一眼,此刻是八点四十左右。

    “这怎么可能呢?”扬展很惊异。

    “这就是催眠,我们经常用这个手段挖掘被遗忘的事情。”

    “这……”扬展张了张嘴巴,“确实有点象是被偷了时间呢。”

    “是的,你现在感觉如何?”

    “比刚才象是要清醒些。”扬展眨眨眼睛,笑了一下,他现在的笑容已经不想以前那样非常别扭了,“整个治疗都会……这么舒服吗?”

    “这会因人而异,但是我会尽量让你感到舒适。”

    扬展点点头。

    “如果下一次催眠容许的话,我会让你记住整个过程,这样你就不会有时间被偷窃的感觉了。”杜若兮说,“可这次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得暂时让他们保存自己的记忆。”

    扬展想到录像中看到和听到他们说的那些往事,他觉得还是让他们保留自己的记忆的好。录像里的那些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他们做过更多、更可怕的的事情,虽然事实上他们做那些都是为了他。扬展现在的状况还不适合知道得太多,他还没做好准备。杜若兮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并且从他的表情里也看到了这一点,这事得慢慢来。

    “我可以暂时跟唐青说会话吗?”杜若兮说道。

    “好的。”扬展埋下头迅速地眨眼,过了一会儿,唐青出现了。

    “刚才头疼了。”唐青说道。

    “嗯,我知道。现在感觉还好吗?”

    “挺好。告诉我他做的梦。”

    杜若兮把听到的那些梦简短地讲了出来。

    “嗯,扬展的梦确实是来自我们的记忆,这一点我可以完全肯定。”唐青听完之后说。

    “那就太好了。”杜若兮说道,她深受鼓舞。

    “这会对治疗有帮助吗?”唐青问。

    “暂时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具体的帮助。但是你想一下,他只是看了那些录像就能够产生这样的反应,这证明他是一个比较容易情景带入的人,这将会使治疗变得不那么困难。”

    “情景带入很重要,是吗?”

    “是的,深刻的情景带入——也就是说能够深刻地体验对方的感觉——会有助于拆毁人格之间的隔墙。在某些特殊的案例当中,仅仅是彻底了解和体验到另一人格的感情,他们之间的隔墙就会自动解体。”

    “那样的话该有多好,我们只要互相了解就行了。”

    “没那么容易。除了互相了解之外还有其他的条件。比如双方都有融合的意愿,双方都很喜爱对方,被融合一方的个性没有让主人格排斥的一面等等,这样的事情有点靠运气。”

    “希望我们能有那样的好运气,但是我不会真的指望它。“唐青点点头,“我想我们的情况应该很罕见。”

    “是的,但类似的情况却不那么罕见。”杜若兮说,“尤其是演员,这种情况可以经常见到。”

    “怎么说?”

    “如果一个演员入戏太深的话他们就有可能不能自拔。他们会深深地陷入情节当中,沉溺在角色的感情漩涡里流连忘返,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举手投足都会充满那个角色的色彩。就我所知,张曼玉和张国荣都曾出现过这样的现象,而且不只一次。”

    “这算是什么,”唐青稍稍感到诧异,“也是人格分裂?”

    “不能这样说,只能算是有些恍惚,”杜若兮说,“而且有些作家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哦?”唐青好奇地扬了扬眉毛。

    “现实的世界与书中的世界,它们是不同的。”杜若兮说,“对少数走向极端的作家来讲,编造故事几乎就是一种本能。他对所接触到的世界大失所望,因此只能逃入自己的书中。这不是为了艺术,不是为金钱,只是为了不要让自己窒息而死。实际上,这跟人们在面对苦难的时候要挣扎求存是一回事。甚至有些作家从没把笔名仅仅当作是一个隐藏自己的名字,而是真心实意地把它当作另一个人。”

    唐青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笑着摇摇头。

    “怎么?”杜若兮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他们跟我们多少有些类似。相比之下我们只是走得更远,更极端而已。”

    “是的,如果他们也在童年被某个事件引发了的话,他们现在很可能面临跟你们相同的情况。”

    被某个事件所引发?这个不用说都知道。但是大概不会有太多的人也那么背运的,唐青想。

    “下一步你会怎么做?”唐青问。

    “我要问问扬展跟谁最熟悉。然后再做打算。”杜若兮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母亲就要快搬过来了吧?”

    “是的,就是这个周末。”

    “那这个家就不太适合做治疗场所了,以后你们要到我家里去。”

    “没问题,”唐青点点头,“理应如此。病人应该自动去找医生,男人应该多跑路,这事天经地义。”

    “我只是希望在一个扬展熟悉的环境中给他治疗,看来暂时行不通了。”

    刘郁茜搬过来的话,杜若兮首先必须让她明白她的儿子是精神病,然后会为之大大地解释一番。估计让她明白人格分裂的来龙去脉是一件艰苦的事情。以后每次来要先向老年人问好请安,然后少不了寒暄几句,还不知道她会问出什么怪问题,她的精神看上去也不能说是很稳定。如果这些都顺利的话,杜若兮来的时候她会知趣地尽早离开客厅,在自己的卧室里关上几个小时的禁闭。但是难说她会不会偶尔走出来打打岔什么的,这会让杜若兮提心吊胆。如果一个心理医生在治疗的几个小时之内无法心无旁骛的话,治疗效果会大打折扣,甚至会造成严重后果。如果扬展在治疗的时候情绪激动吓着她怎么办?如果她不知轻重地出来干涉怎么办?如果在这种情况下杜若兮忍不住对她大吼大叫怎么办?如果……

    不应该有这些如果,所以唐青一点都不反对去杜若兮家,而且那地方对他也很有吸引力……

    “对这个家扬展也说不上很熟悉。”唐青看了眼这个房间,“他这些年又不经常出来,这你知道,所以我想他是不会反对去你家里的,而且你们又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刚才我忘记说了,你代我跟他说一下。如果他反对,甚至是有一丝犹豫你都要告诉我。”

    “没问题。”唐青点点头。

    第八十九章

    “唐青,你觉得张天出来了会给你们造成危险吗?”杜若兮问道。

    “有可能。”唐青看了她一眼。

    “我总觉得一个人要是受到了那么大的挫折——他蹲了14年的监狱——我想他会接受这个教训。按照常理,他应该躲你们远远的。”杜若兮很严肃,“他的仇恨能否战胜他的胆怯,你可以确定吗?”

    “不能。”唐青简单地说,“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他到底是就这么苟延残喘下去还是不顾一切地对我们进行报复,或只是无意中碰到我们而突然采取没有预谋的、激情的攻击行为,这些我都不能够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的存在极有可能对我们造成威胁,包括扬展的母亲,甚至是你。”

    “听扬展的讲述,我觉得他是一个比较阴沉的人。”

    “是的,正是这一点让我感到了威胁,虽然他的外表看上去很象条汉子,但我一直没看透他。”

    “你的冰箱里还有可以喝的吗?”

    唐青走过去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和果汁。杜若兮选了果汁,唐青则打开啤酒。

    “虽然如此,但是能够肯定的是,他是条爬虫。”唐青说。

    “爬虫?”杜若兮接过果汁喝了一口。

    “是的,我叫他爬虫。”唐青重新坐下来之后说道:“无论他的胸毛有多厚,胡子有多硬,无论是天生的还的后天的,爬虫总是来自肮脏的地方。爬虫盯上了谁的话,他会拖着他装满垃圾的肚皮慢慢蹭到你跟前。你看到了他并把他踢开,他只会打几个滚而已。你踢的轻些,他少打几个滚;你踢得重些,他就多打几个滚。然后他会重新慢慢往你身上蹭。你要是没注意的话,那可能会很糟糕。因为你只能在他咬你的时候才知道他的牙齿到底有多大,他到底能把你生吞了还只是仅仅咬点血出来,你完全不知道。魔鬼的心肠,卑鄙的手段,无赖的韧性,这就是爬虫。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就应该一脚踩下去,哪怕他肚皮里的垃圾溅出来弄脏你的裤脚也在所不惜。否则他就会在你面前一刻不停的扭来扭去。”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难道把他找到之后……干掉他?”杜若兮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的。”唐青看了她一眼说道。

    “我是在跟一个未来的杀人犯说话吗?”杜若兮冷冷地说道。

    “嘿,话不能这么说。事实上,人人都是潜在的杀人犯。不要以为封肃的五年黑道生涯就让我们比普通人更有暴力倾向。如果综合考虑的话,我们会比普通人更具备善良的天性,但是,我们也绝不会比普通人更胆怯。我们必须做好随时应对一切的准备,因此我们也必须具备应对一切的手段。包括极端的,以及不那么极端的。”

    “那现在怎么做?”杜若兮问道。

    “他要想找到我们没那么快,”唐青说,“所以我就等等看,或者我会先去找到他。”

    “你能找得到他?”杜若兮有些怀疑。

    “肯定比他来找我们简单得多,我估计不会费多大力气就能找到他。”唐青耸了下肩膀。

    “你会怎么找到他?”杜若兮好奇地问。

    “告诉你这些干什么,你没必要知道。”

    “我只是感到好奇。这么大个城市,你有什么办法找得到他?”

    “很简单,他是假释出狱,他每个星期必须……”唐青突然停了下来,“算了,等我找到他之后再告诉你。”

    “嘁。”杜若兮撇撇嘴没再说什么。

    此刻张天正在离他们十公里的一家修车店里往嘴巴上涂凡士林。凡士林在有些修车店里经常可以见到,它是汽车里的那些橡胶部件非常好用的保养剂,许多修车店都乐于向顾客推荐使用。张天记得以前在冬天的时候曾经往脸上搽凡士林,以防面部因寒冷干燥而脱皮开裂。他来到这里看到了凡士林之后就想到了这一点。他试着在嘴上搽了一些,事实证明它依然很有效。第二天他就觉得嘴唇变得光滑柔软了一点。现在,嘴唇上辐射状的皱纹明显减轻了许多,以前它们深得象是割开的口子。但它现在老是油汪汪地反光,极象女孩子涂过唇膏嘴唇。而且它还是深褐色的,那是因为嘴唇曾经重复受伤的缘故。他想假以时日,这个颜色总会慢慢褪去的。虽然他这副样子会让人怀疑曾经有个大鞭炮在他的嘴里爆炸过。但是这已经好看多了,不再象二十多天前那么可憎地让人联想到大象的了。

    二十多天前的下午,张天到达了这个他生活了很久的城市。他颤抖着走下客车,一方面是因为激动,一方面是因为他被破窗户里的风鞭笞一路。他眨动着通红干涩的眼睛,看到这个以前熟悉的车站变更有规整、更干净,但也变得陌生,变得一点都不亲切。以前的车站是由一个封建时代的大庄园扩建的,而现在那个气派的大庄园进驻了一家家的小旅店,完全看不出它曾经是个车站。原来闹哄哄的场面几乎变得可以说是安静了,拥挤的出站口现在被一个个钢管围成的通道所约束,甚至有专门的警卫负责维持秩序。大厅里明亮而冰冷。他本来指望在车站旁边的小店里吃一碗云南米线,可是原先那些林立的小馆子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广场,真是惊人的ng费。车站里还可以看到年轻的女孩儿在向乘客散发介绍旅游胜地的单子,当她们看到他时总是惊讶地把递单子的手缩回来。张天埋头走路,但仍能感觉到别人吃惊而厌恶的目光。他抬头看了眼窗外,高楼大厦几乎挡住了一半的阳光。他走进厕所,还好,有空位,而且每个空位象个小房子似的安了个门。他走进去蹲了下来,轻轻吐了口气,至少这个厕所让他感到满意,这个厕所是欢迎他的。他撒完尿又在里面蹲了会儿才出来。

    他看到车站里贴了一张招聘修车师傅的广告,他心里不由地动了一下。工资待遇很不错,对他来说简直有点难以置信,他从没想过修车可以赚得到那么多的钱。按照广告上的指示,他充满希望又怯生生地走了过去。

    但是,他突然停了下来,朝来路看了一眼,不行。

    这条路的终点站是这个车站,而它的起始站是那个魔窟!

    这个让普通人觉得很平常、甚至有点牵强的联系却让张天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他立刻转过身出了车站,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没走多远他就进了地下通道,乘上一部地铁,他要尽快远离这里,尽快离开这个跟魔窟相连的地方。张天看着明亮的地铁哆嗦了一下,他感到畏惧,但他还是跨了进去。他靠着一个钢管扶手,把他的挎包从一个肩膀移到另一个肩膀上。他对面的女孩立刻站起来走到其他地方去。没过多久,几乎全车厢的人都知道这里装进了一个怪物。看到他之后有的人立刻转移了视线,而有的人却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讥讽的微笑。有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嘴巴一直吃惊地大张着。他清亮的口水从应该是虎牙的那个缺口里流出来,滴在他缝了个史努比小狗的裤子上。张天抓住扶手,强作镇定地看着窗外。他感觉到这座城市的面孔冰冷而充满敌意,即使是在地下他仍然是不受欢迎的,它在排斥着他。张天知道,另外一种折磨已经开始了。他微微摇晃着身体,紧抿着嘴唇,任由这辆地铁带他驶向这座都市丛林的深处。

    第九十章

    第二天张天找到一间破旧的出租房,清水房,带简单的家具。房间有些漏水,厕所臭不可闻。房主要价五百五,张天都快给他跪下了终于砍掉零头,以五百块钱成交。房主就住在楼下,房租按月交付。

    张天送走房主,慢慢地在房间里走动着。从墙上的印记看得出来,漏下的水顺着墙角流到了阳台上,然后从阳台上的出水孔自己排了出去。但房间里仍然有股腐朽的霉味,于是他把大门打开,再穿过厨房把窗户也打开。厨房阳台上蹲着一只肥硕的大老鼠。它象只苍蝇似的搓搓自己的前爪,然后象只苍蝇似的梳理自己的脑袋。它听到声音后动也不动地愣了一会儿,张天也愣住了。他们互相审视了一下,最后老鼠率先扭着屁股跑掉了。张天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然后站在阳台上静静地听了听外面的声音。这是他回来之后次真正地放松下来。看着已接近夜晚的天空,他很想抽支烟。在这个暂时属于他的角落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抽一会儿烟。但是在路上他没有买,他也不希望只为了买包烟这样的小事而冒险打开自己的挎包。他听了会儿走调的卡拉ok,倒车的自动录音和下象棋落子的声音。对面楼里养了只八哥,它看着张天起劲地骂着:“滚你妈的,滚你妈的,滚……”张天看着它,眼睛眯了一下,然后转身回屋。他拐进卧室,把挎包藏好,脱掉鞋子,慢慢躺在只铺了一张床单的床上。他看见对面的墙上写着:这里是天使之城,在他头顶上写着下一句:而你却没有翅膀。

    这两句话虽然并不尖刻,但非常冷漠。张天坐了起来,他感到有些不安,这两句话就象两双无情的眼睛审视着他。他知道自己这副样子走到哪里都不会受到欢迎的,但如果谁把自己说成天使,这难道不太可笑了么?

    “这里不是什么天使之城,这里不过是一个城市而已。这儿的商场里一样有假货,菜市场一样又脏又乱,下水道一样又湿又臭,人,一样拉屎拉尿。少他妈跟我瞎掰,我也不需要什么鬼翅膀!”

    他对着这两句话话怒目而视,骂道:“天使个屁!”接着他忍不住把唾沫淬在了墙上。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张天一直在城里四处辗转寻找合适的工作。他是个很不错的汽车维修师傅,他曾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手下带过许多徒弟。他当然是不能回去的,他唯恐避之不及。他也不想去其他的汽车维修厂,这个城里能够称作汽车维修厂的也就那么几家,太容易碰上熟人。但是临时找个工作对他来说的确很难,因为他的身体好像能够产生斥力、能够制造真空似的,他走到哪里,在其五米范围之内就极少能见到人影。他希望能够在一个小区里的汽车维修铺子里工作,但那些店铺里的面孔给他这样的感觉:也许他们真的不需要维修工,但即使他们需要也不会雇用他。

    最后他在一个招聘会上看到招收汽车维修师傅,需要多年工作经验,大小车都能修,带过徒弟,底薪两千元,不包食宿。张天觉得自己很合适这个工作,他买了张票进去后,突然又停下了。他转了转眼珠,使了个心眼。他走到窗户旁边,悄悄朝里面张望着。他看到有两个年轻人坐在招汽车维修师傅的牌子后面。在他们面前填简历表的并不多,张天仔细观察着两个人的表情。如果他们神态轻松,自信十足的话,张天就准备立刻去应聘。但是他们并不是这样,他们看上去有些闷,有些失望,他们好像好象并不指望什么,只等着时间到了就赶紧收拾回去。这很好,非常好。

    招聘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这两个人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包括一些表格和介绍他们公司的传单。等到现在还没走的几乎跟他们是同一情况,也就是说没完成招聘任务。这时候他们看到一个影子似的人晃了进来。这人走的慢吞吞的,在他身边的人立刻就绕开他,能绕多远就绕多远,仿佛他身上有某种严重的传染病。这人埋着脑袋,走到他们的桌子面前,告诉他们他需要这份工作。

    两个年轻人互相望了一眼,他们都想苦笑了,等了这么久,居然来了一个怪物,背运。

    在问了一些问题之后,他们就收起了懒散的样子,开始认真起来。他们发现这个个人虽然怪,但跟维修汽车有关的东西倒很熟悉。如果不考虑他缓慢的语速,你会认为他是对答如流的。专业知识很快就通过了,但是这个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点总要弄清楚。一个年纪稍大,看上去成熟一点的人问道:“你有10多年的工作经验,但是你都快50岁了,你不可能30多岁才开始做维修工作的吧?”

    “这些年我进了监狱,我才假释了出来。”他老老实实地说,他总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很难编造一个没有破绽的谎言,他情愿直说。

    提问的人目光畏缩了一下,他确实没预料到这个。“那么,因为什么进的监狱?”

    “抢劫,当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个谎应该能撒过去,他绝对不能告诉他们他真实的罪行。七分真话,三分假话,这样的谎言是不太容易戳穿的。

    “就你这身子骨?”对方皱了下眉头。

    “这是在监狱里的遭遇,以前我不会象现在这样瘦。”张天局促地笑了一下。

    “现在的监狱还要让犯人饿饭?”他有点不太相信。

    如果仅仅是饿饭那就好了,告诉你的话我就是傻瓜了。

    “伙食是定量的,但是活儿太多太重。”张天说。

    “你的嘴唇是怎么回事?”

    “在农场里干活的时候吃了地里的有毒的植物。当时太饿了,以为那东西可以吃。”

    “你没中毒吗?”

    “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觉得嘴巴发麻,我就把那东西吐了出去。但是后来嘴巴就变成这样了。”

    最后他让张天填表格。从心里来说,他确实不太喜欢张天的样子,而且天知道他哪些话是真的哪些话是假的。但是他知道张天的技术应该很不错,才从监狱出来的人干活也会比较卖力,这样的优点却不多见。有时候一个人看上去很无害,但却是隐藏着的危险人物,而有的人却恰恰相反。而且他觉得张天这个人还算比较老实,有犯罪前科的人一般都会隐藏自己的铁窗生涯,而张天没有。他接过张天的表格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告诉他公司地址,叫他明天先来公司报道。

    张天点着头,真心诚意地说了声“谢谢”。

    第九十一章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张天努力工作,从不偷奸耍滑,对徒弟倾囊相授。油汪汪的嘴唇象是随时都吃了什么好东西,但相比又深又密的皱纹来说可是顺眼多了。颜色变化不大,大家给他起了两个个绰号:鞭炮嘴和薄人。薄人很容易理解,而当外人问起鞭炮嘴的时候他们就说是给鞭炮炸的,大部分人都将信将疑,有谁会傻到把鞭炮放进嘴里?他们看到他完好无损的牙齿时就更加不相信。但是也没人去深究,他们只不过当这件事情是个笑话,张天也从没争辩过什么。

    当个月结束的时候,他把银行卡小心的自动取款机里。当机器“倏”地一下把卡片吸进去时,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他很害怕机器出什么故障吞掉他的卡片。机器嘎吱嘎吱地响了一小会儿,那声音让他听了极不踏实,他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他的卡片已经被里面的齿轮绞成一堆刨花似的东西。接着屏幕上显示输入密码。他的心猛地收紧了,他忘记了密码!

    要命!

    他敲打着脑袋,使劲咬着难看的嘴唇,面孔扭曲得不用化妆都能出演恐怖电影了。满是油污的指甲深深抓进面颊,那里立刻出现几道红印。他的眼睛鼓了出来,惊恐地看着屏幕。但是这起不到丝毫的作用。即使他的眼珠掉了出来,屏幕仍然冲着他尖叫:密码!

    “镇定!”他轻轻揉着太阳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这来自心里的声音远不如屏幕上的字那么直接有力,那么冷酷无情。

    “这里是天使之城,而你却没有翅膀!”

    那墙上的字突然闯入他的脑海,就象是家里突然溜进来一个魔鬼,他的头立刻就疼了起来,肚子里有个烧得通红的铁棒开始搅动,心脏开始象个疯子似的乱跳。这两句话既象是预言又象是结论,冷漠得不近人情,它甚至比当年一纸无期徒刑的宣判更令他难以忍受。张天顿时感到非常虚弱,他扶住取款机,闭上了眼睛。甚至在黑暗里他都能清晰地看到墙上的那两句话和屏幕上要命的那两个字。老天,难道你非要这样折磨我吗?

    一分钟之后他终于稍稍平静了下来,他睁开眼睛开始回忆当时办这张卡时的情景。他记得银行里的那位小姐建议他不要用自己的生日作为密码,她建议用身份证的最后六位数字作为密码。他想了想,采纳了她的意见。

    但是身份证没带在身上!冷汗又出来了。也许……他开始翻找自己的口袋,太好了!当时公司需要他两张身份证复印件,复印的时候有一张没复印好,又重新复印了一份,他把那张作废一份也留了下来。他把这张作废的复印件从口袋里掏出来,很好,能够勉强看得清后面的数字。他一再确认之后把数字敲进取款机,取出了六百快钱。他仔细地数了数,紧紧抓着它们放进口袋。他的手并不松开,没到家之前他打算就把手这样放在口袋里。当他拖着已经绵软的双腿准备离开时,取款机突然“唧唧”叫了起来。他心里一寒,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对?请不要再……。他回过头去看着屏幕,那上面显示他没有取回银行卡!他tian了tian嘴唇,看到那张小卡片完好无损地半插在出口上等待他取走。他轻轻把它取了出来,放在手心里亲吻着,就像一个父亲找到了自己亲生儿子般激动地亲吻着。

    他回到家里,找到房东付清了下个月的房租。然后他又出了门,在外面买了回城后的包烟。这包烟比吃下去的食物还让他感觉实在。食物吃掉就没了,而这包烟却不会那么快就消失。他狠狠地吸着,甚至想把过滤嘴都吸掉。它是属于我的,包括烟蒂,烟灰,包括这个小打火机和以后的空烟盒,都是我的。

    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处时,他无力地靠着墙。看着烟灰顺着裤腿滚落在地,他静静地流下了眼泪。

    在第二个月,他还是很卖力的工作。这家公司在城里开了好几家维修汽车的连锁店,每个店里都是几个维修工配一个维修师傅,这样的话无论大小问题都有人能够解决。张天被分配到城西的一家店里,原因是离他租的房子比较近。他一直对店里维修工提出的问题总是很有耐心。除了吃饭之外,他几乎只有三样事情要做:讲解或演示维修技巧,等待他们提出问题,等待顾客开着生病的汽车上门。那些维修工在看惯了他的面貌之后很快就接受他了,他们发现他这人容易相处。虽然他看上去有点呆,但手把手教他们做事的时候一点都不呆。对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工人来说,张天的手艺简直是赏心悦目,这个丑鬼手底下的活居然那么漂亮。而且他从不骂人,也不象有些师傅那样总留个尾巴不说。张天经常使用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令人匪夷所思却行之有效的维修方法,从这点上他们看得出张天确实是个维修上的硬手。他们知道这是个难得的好师傅,他们知道他的价值,甚至他教给他们的一些方法连他们自己也不打算告诉别人。他们处在学习阶段,需要的正是这个。其他的管那么多干什么。

    这些天他看上去稍稍长胖了些,脸上也有了一点血色。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发现不了他嘴上的皱纹。但他最后那一点皱纹非常难以消除,凡士林好像不起作用了。他打算下个月还是这样的话就不再使用凡士林,或是涂点其他的,或是干脆就什么都不涂。

    他不敢确定他嘴唇以及嘴唇周围的颜色是不是变浅了些。在镜子中如果只看颜色的话,好像并没什么改变,但是他嘴唇本身的颜色好像要红润了些,他想这有可能是深褐色变浅了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嘴唇本身边红润了的原因。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比以前要顺眼多了。他当时撒谎说吃过有毒的植物造成这样的嘴唇,他为这个谎言而感到庆幸。因为当有人好奇地问他为什么不长胡子时,他不用另外再编造一套谎言。几乎别人就可以代替他回答,嘴唇都毒成这样了还长什么胡子。据他所知,夹竹桃和蓖麻是很常见的有毒植物,但是如果有人追问,他会说不知道那叫什么名字。

    第九十二章

    这次取钱的时候他已经不再那么慌张了,因为整个提款过程已经象电影胶片一样印在他的脑袋里。他顺利地把钱取出来,安静地走回家。

    晚上张天在楼下的小饭馆里奢侈地叫了两个菜和一瓶酒,独自小酌一番。光顾这个小饭馆的基本上是附近住户中的懒人和单身汉,极少见到女客。他们之间貌似看破红尘的抱怨和极下流的荤段子令整个小店暗藏着灰色潜流,这一点足以让女人望而却步。只要不刮风下雨,这家小店经常把几张折叠式的小桌子摆上街沿,一张大太阳伞插在桌子旁边的水泥墩子上。其实在夜晚是不需要这样的太阳伞遮光的,但是它的存在让人感觉这张桌子附近是一块私人领地,一块河边的大石头,你可以就这样休息下去也可以随时跃入河中。有的人需要这一点点安全的舒适感,因此这家小店的生意一直还算过得去。

    张天倒了一杯酒,他把酒杯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熟悉感觉被唤醒了,他立刻全身发麻。他很想一口就把它喝干,但他知道现在自己细声细气的嗓子太娇嫩,恐怕是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他咽下口酒,感觉就象是吞下一块火红的炭。他的胃拒绝接受这个气味难闻、象毒药般烫人的液体,马上有力地痉挛了一下,把它送回张天的口中。张天大吃一惊,他埋下头,压抑地发出“呃”地一声。任何一个人在呕吐前都会发出这样“呃”的一声。但是张天绝不希望多年来次喝酒居然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他丢不起这人。他瞪着眼睛,鼓起嘴巴,象是反刍似的再次吞下这口酒。这次好些了,胃有了先前的招呼,这次就只有勉力接下这个令它极不舒服的液体。张天抬起头,吐出一口酒气,眼睛透过一层泪水注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

    两杯酒下肚之后,他的胃终于渐渐跟他的感觉同步,也就是它不会再作出不合时宜的举动。他喝着酒,吃着菜,就象普通人那样犒劳自己或是独自享受片刻的宁静。店老板走过来问他是否还要再点菜,他摇摇头说不需要了。老板没多余的话,嗯了一声就回到店里去。这老板经常看到他在门口经过,对他的样貌早就见惯不惊。这让张天的感觉很好,他知道只要时间够长,人们总会逐渐接受他的。只要发现他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威胁,接受起来就会比较容易,这样他就可以渐渐融入这个城市。一定程度地融入这个城市,这是必须的。他必须拥有这个城市的脸谱,他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

    如果抛开那些令人不快的感觉,张天觉得这两个月自己还算顺利。在一个星期里就找到合适的工作,工资待遇也出乎他的预料之外,有自己的一个小窝,这很不错。就像现在这样,他也可以在合适的时候放下心情安静一会儿。虽然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城市里举目无亲,但是,他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亲人或是朋友。

    他回想这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很惊讶自己竟然能熬到现在,他觉得自己活着真是个奇迹。他想大部分人在了解他之后会嗤之以鼻,但是他自己认为,一个残缺的男人有一个残缺的梦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监狱里次有人探望他是他的父母,当时他的父亲一直拉着他母亲的手,他母亲见到他就一直在哭。

    “以后你不用再叫我爸爸了,我也没你这个畜生儿子!”他父亲依然是愤怒至极,几次想站起来揍他,可是在会见室里是不容许这样做的,警卫不得不提醒他不能太激动。

    “你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张天问。

    “废话!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他转向张天的母亲吼道,“你别哭了。你怎么就知道哭?这么不是东西的一个家伙你还为他哭?”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儿子啊。”他母亲抽抽噎噎地说。

    “可他不配!”他父亲怒道,“不准哭!”

    他母亲捂着嘴巴不做声了。

    隔了很久,张天冷冷地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父亲愣了一下,他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情绪从愤怒至极瞬间变成寒心至极,就象张天的母亲说的,张天毕竟是他们的儿子。张天的母亲这时候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他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我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了,我们都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了。”他象是突然间变得苍老了。

    张天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表示会见结束了。他在他父母的注视下被警卫带了出去。从此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们。

    第二次有人来看他的是刘郁茜。他奇怪这个女人来看他做什么。他被狱警带进房间,他坐了下来,手上带着镣铐。

    刘郁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没想到他现在的样子变化那么大。

    “我搬家了。”刘郁茜飞快地说。

    “搬哪里去了?”张天问道。

    刘郁茜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这个我怎么会告诉你?!”

    张天愣了一下,但这是预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为什么要跑来告诉我?”张天问。

    “我也不知道。也许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再也没跟你说过话,现在就当这是一个正式结束吧。以后我们彻底了结了,你也再也没有家了。”

    张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臭!”

    刘郁茜的脸顿时就涨红了。在跟他结婚的几年里,他经常打她。她忍受着并小心翼翼地不要让扬展知道,可他竟然对扬展做出那样事情。她实在是不了解面前的这个张天,她觉得自己从来没了解过他,而现在她知道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现在这种情况下,张天仍然肆无忌惮地侮辱她。

    “你这个无赖!”刘郁茜怒目而视,朝他淬了一口。

    “我还是会回来的。”张天慢慢地擦掉口水。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来看过他。

    第九十三章

    他曾多次想过自己是否有必要这样生活,这就象是个改邪归正的人重新开始一样。但是他仔细考虑了之后认为这是有必要的。自己不可能走到扬展面前就捅他一刀了事,那样就太便宜他了,这完全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他需要好好地折磨一下扬展,他要把这些年积在心头的怨恨一口气地发泄出来。这事成功得需要更长远的打算。

    这就象射出一颗子弹一样,首先你得有一支枪,然后要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很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你才有可能在合适的时候射出那枚致命的子弹。否则你什么都射不出,或是射出的什么都不是,张天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狱中他一次次地提醒自己要回来的,现在他回来了,他不能在他面前除了仇恨之外就只有仇恨,不能象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之后才发现自己毫无作为的能力,他不能让自己的报复行动以一出闹剧收场。你要咬他,首先你嘴里要有牙齿;你要在他头上拉屎,那肠子里总得有货;你要把他骨头拆了,那手里得有把快刀才行。现在,我想朝你射出一颗复仇的子弹,他想,那么我的首要任务就是打造好一支枪,一支不会哑火、大威力的枪。这支枪只会射出一颗子弹,因为干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所以我希望这颗子弹是一枚银弹。

    事实上,城市那么大,找到扬展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是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你的,你最好是希望那一天晚些时候到来,他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我很有耐心,必要的话,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跟你蘑菇,因此我最终会找到你并抓住你,到那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深刻的教训,我向你保证。你别想摆脱我,永远别想。

    下个月初的一天张天来到当地派出所,按照规定,作为象他这样的假释犯要定期到派出所走一趟,做一些生活和思想上的汇报。他站在一间办公室的门口,看见里面有几个警官正在起劲的说着什么。

    “在十秒钟之内他就从八楼逃到了一楼,你们一定想象不到那家伙是怎么逃脱的。”其中一个对另外几个说道。

    “十秒钟?”另几个看着他,“顺着下水道溜下去,大概可以做到吧。”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下水道的位置没在那里,也没绳子之类的东西,他还是在十秒钟之内就下到一楼了。”

    “这个,得看情况了。”有人说道。

    “你们就是喜欢想另外的一些条件,这不是个好习惯。”他端起自己的桌子上一罐可乐喝了一口,“其实很简单。普通住宅楼的阳台相隔不会太远,两个阳台之间也就是一个窗户,或是楼梯间的栅栏。他就从八楼的阳台跳到对面七楼的阳台,空中就转体,脚一沾到七楼阳台就立刻跳向六楼的阳台。就这样一路之字形下落,跟一只山羊那么灵巧。”

    “这……这可真吓人,这非得有……”

    “对,胆量和技巧缺一不可。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强的一个悍匪。”他转向张天,“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报道的。”张天低声说道。

    “哦。”这个警官在他桌子上找到记录本,“跟我来。”说完把张天带到一个没人的房间里。他坐在张天对面,翻看着前几次的记录。

    “工作还不错啊,有这个开头很好。幸亏你有手艺,否则我看你没那么好混的。”警官看了一会儿之后从本子背后看了张天一眼。

    “是的是的,您说的对,这都是社会对我的栽培。”

    “漂亮话少说。你现在的住址?”警官问道。

    “彩虹路12号5栋2单元8号。”张天说,“我次来就说过的。”

    “我知道,我还知道你的房东姓刘,房租五百块,按月交付。你在‘悍马’汽车维修店里上班,顺便带了3个徒弟。底薪两千,从上个月你开始有了提成。每天8点上班,6点下班,周末休息一天。跟雇主的关系还过得去,徒弟带得也算顺利。看上去你改造情况良好。但是,”他啪地一声把记录本扔在桌子上,“你是不是就因为这个而不想再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张天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