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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阅读
    唐青拉着柳幽河的手去把林梦霜的书单也要了过来。然后他们在院子了走了两圈,见没什么事做也就跟沈俊一起看电影。这时候影碟机里放的是一部老片——《银翼杀手》。

    等吃过午饭之后,柳幽河立刻就想去趟水玩。唐青把她拉住说:“别忙,这次你去问问扬展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柳幽河嘻嘻笑了起来:“真的吗?那太好啦。我们这就去喊他吧。”

    “好,但是得先让扬展把正事做完,然后我们才能一起去。”

    “啊,我忘记啦,扬展要去找书了。”柳幽河使劲拉着封肃朝扬展的屋子走去。柳幽河推开门,把正在睡觉的扬展喊了起来,然后把书单交到他的手上。

    “扬展哥哥,你看完书跟我们去一起去趟水好吗?”

    这些日子扬展看上去要比以前好些了。他比以前出来的时候要多些,眼睛里也不再是没精打采的了。自从治疗开始以后,他发现他们也并不喜欢待在这同一个身体里,他们希望能够离去,并把身体交还给他。想明白了这个,他对他们的仇恨少了一些。他的话还是不多,也还是不会参与他们的任何活动,但他也不再老是睡觉了。他时常坐在自己的屋门口,进去的时候也偶尔把门敞开着。其他人会走进去同他说几句话,他也尽量看着对方的眼睛回答。尽管他对他们还是知之甚少,尽管他还是认为他们几乎偷窃了他的一生,但是,“反正事已至此了”,他自忖。

    这时候他接过柳幽河递给他的书单,想了想。书并不多,8本书和2本杂志,两个小时就能看完。去趟水玩?这恐怕不行,因为唐青和封肃不容许他……

    “这次我容许你跟柳幽河去,但我也会跟着一起去,如果你愿意的话。”唐青平静地说,“但是你必须先把书看完才可以,我和柳幽河会等着你。”

    自从他自杀那件事情以来,他还是次被容许出去活动,虽然唐青会象看守一样盯着他,但这确实是次。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仿佛也没有拒绝的资格。

    “好的,我愿意一起去。”扬展点点头,然后三个人同时站在了灵台上。扬展把借书证放进口袋,朝附近的一所大学里的图书馆走去。

    扬展的阅读速度是家中其他人无法企及的,这大概得益于他从小就不自觉地训练自己那双眼睛对事物敏锐的观察力。他在上小学的时候无意间得到一本训练影像阅读法的薄书,明白了之后他轻而易举地掌握了这种阅读方法。于是在他人眼里,扬展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翻书。他来到图书馆,等他把所有的书和杂志找齐了之后,他就开始工作。

    他先看一下封面,再看一下书脊,接着再看下封底,这才把书翻开,从页看了起来。此时他心无旁骛,非常地专注。

    翻开页,他仔细地看了一眼,然后眨了下眼睛便翻到了下一页。他眨眼的同时已经把那页书照相了,整页书的所有信息以影像的形式被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页书就算是看完了。第二页书以同样的方法照个相就被翻了过去,这本书的所有文字、图像都是这样依法炮制。因此他几乎是以每秒一页的速度一直翻下去。普通的一本书他用十几分钟就翻完了。然后他会停下来闭上眼睛,回到心灵的家里,用一种只有他才能够理解的方法把记忆中的这本书放进家里的藏书室。接着他又走回灵台,来到现实当中去翻下一本书。而此时家里的其他人就可以从藏书室里拿起这本新书开始阅读了。他回到现实中之后要稍事休息,揉揉眼睛,打望一下远处的风景,一分钟之后就开始翻下一本书。因此,他在这家大学图书馆里成为一个怪人。许多人都看见过他抱着一摞书在那里翻个不停。其间还要闭眼、睁眼、四处张望、来回走动。而且他不是找个座位坐下来看书,而且是找个光线充足的地方站着看。这是因为站着看视线垂直,当家里人阅读它的时候就不会觉得别扭。

    第六十二章

    他看完所有的书之后就把它们如数还给管理员,然后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天气酷热,阳光亮得刺眼,没走多远柳幽河就蹦了出来,飞快地朝校门外的河边跑去。这时候家里的蓝靖阳正舒舒服服地坐在藏书室里开始阅读他要的书。

    这条从小河应该算做是一条小溪,它的源头是一条从高山上奔腾而下的大河。山上的雪水、泥沙、枯枝败叶及死去的动物尸体都被它席卷而去。在到达这城市边缘的时候,它暴烈的脾气已经被一路上的山川消磨得平易近人。

    全是鹅卵石的河床踩上去很舒服,只是在刚下脚的时候感觉河水刺骨地寒冷。水深浅不一,但透过清澈的水流可以看见下面的河床。当遇到黑咕隆咚的地方还是要多加小心——它有可能只是一个浅坑,但也可能是个通往地下河道的真正陷阱。如果在它的表面可以看到漩涡的话,那就最好离它远点。小溪的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他们象海ng一般此起彼伏,在风中夸张地呼喊着,朝远方滚滚而去。小溪上空有一团褐色的云,那是一大群蜻蜓在飞来飞去地调情,合适的时候它们就会首尾衔接,产下它们的后代。在远点的地方,按柳幽河的说法那些地方“杳无人烟”,零星散落着许多小池塘,每个小池塘里都有一群青蛙或是癞蛤蟆用扯破嗓子的劲头鼓噪着,偶尔会出现牛蛙象牛吼般低沉的鸣叫声。在更远的地平线——柳幽河会认为那是世界的尽头,让人害怕——可以看到一大片雨云的侧面。它延绵上百公里,象是一大群怪兽感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正轰隆隆地奔赴使命而去。它黑得非常醒目,让人无法忽视。

    柳幽河在前面玩,他们两个在她能够看得见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随着。柳幽河刚下水的时候被冻得咝咝咝地直抽冷气,她挽着裤脚在水里奔跑了一会儿就开始咯咯笑了。然后她把裤脚挽得更高一些慢慢往前走,埋着腰开始搬石头找螃蟹。她一边搬开石头,一边用各种方言叫着“螃蟹!”。搬开一个,叫一声北京话的螃蟹;再搬开一个叫一声四川话的螃蟹。她几乎会说十多种方言,她有学说各种方言的古怪爱好。

    她偶尔会抓到一两只螃蟹,她会高兴地细细把它们看清楚,然后把它们扔到更远的水里。她上次来的时候用了许多石头搭了些小坑,这次她专门在这些小坑里找。有时候是螃蟹,有时候却是叫不出名的怪物,甚至是一大团蝌蚪。这些蝌蚪被打扰了之后惊慌逃散,多得象一片乌云从柳幽河的脚边漫过。

    扬展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野外的空气,它的味道很熟悉——湿润、冰凉、有时候带着点腥味。风格类似的景色和熟悉的气味刺激着他的神经,一丝喜悦正在他的身上游走,他的脑袋也开始运转起来。这时候,他看着柳幽河,渐渐出神。

    “让你想到了某个人吗?”唐青在旁边问道。唐青走在扬展身边,不太远也不太近。他不想把这事搞得就象警察解押犯人似的,他风度地同扬展保持类似朋友之间的距离,但同时也在偷偷地观察他。

    “你说什么?”扬展楞了一下问道。

    “我是说柳幽河,她是不是让你想起了某个人?”唐青又问了一遍。

    “是的。”扬展看了唐青一眼,接着又去看柳幽河,仿佛他有点不太情愿回答。“她老是让我想到杜若兮。杜若兮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抓螃蟹。先给它们搭个窝,做个陷阱,好在下次去抓住它们。”

    “你怎么知道那些垒到一起的石头是柳幽河上次搭的窝?”唐青好奇地问。

    “因为石头自己不会垒成那个样子。而且,它们垒的方式都跟杜若兮一样。”扬展很肯定地说。

    “哦,原来是这样。”唐青说,“我只知道柳幽河跟杜若兮小时候长得很象。”

    “你知道杜若兮小时候的样子?”扬展猛地扭过头问道。

    “杜若兮给我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她们长得象极了。”

    “不,她们不是象极了或是很象。”扬展慢慢说道。

    “怎么?我确实觉得她们……”

    “不,”扬展摇着头打断唐青,“你也会画画,你应该能够分辨得出两个人或两个物体之间所谓象,很象和完全一样的区别。我可以很肯定的说,小时候的杜若兮跟现在的柳幽河,她们完全一样。”

    唐青看着扬展,过了好半天才开口:“你真的能够肯定?”

    “是的,”扬展点点头,“你知道吗?柳幽河在太阳穴上的那块雀斑,它长的位置都跟当年的杜若兮一样。还有一些在我们游戏的时候给杜若兮留下的伤痕,你也可以在柳幽河身上找到。”

    唐青有点狐疑也有点惊讶地看着扬展,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吗?”扬展问道。

    “不知道。”唐青简单地回答。

    “这世界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不觉得奇怪吗?”扬展说。

    “咱们家的怪事太多了,我早就见怪不怪了。”

    扬展点点头,没说话。

    “这是你睡了那么多年之后问我提出的个问题,”唐青说,“可惜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没有什么,你不必为此感到抱歉或是遗憾。”扬展看着玩得正起劲的柳幽河,“答案最终总是会出现的,我们只是没有找到它而已,而它永远都在它该在的地方。”

    唐青再一次仔细打量着扬展,他实在搞不懂这个扬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当他跟其他人打交道的时候他表现得是那么地心不在焉、麻木不仁,那么地容易被忽视,而当柳幽河在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敏锐了许多,也聪明了许多,仿佛他换了一个人,跟平时的他完全不相干了似的。这个个人,这些人,以至这个家庭是多么奇怪啊。但唐青同时认为正是这些奇怪之处让他们充满了魅力。做这个家庭的家长,唐青时而感到眼烦透了,时而又感到很有意思。

    第六十三章

    三天后的下午杜若兮打电话给唐青。

    唐青,晚上到我这里来。不,这次不吃饭,你吃完饭直接过来。啊,不不,还是我到你家去好些,你对自己的家会比较熟悉。晚饭之后吧,7点钟。是的,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而且很重要。关于……你和你们的一切。对,没错,我知道你会等着,帮我沏一壶茶就行。我猜你家有电脑吧?那就好,这次我得用你家的电脑。还有,唐青,在我跟你说话的时候,请让扬展也在场,我要让他听到这次谈话。另外,你记得上次我去你家吗?在扬展出现的时候你叫我做好准备,这次,我要你做好准备,懂了吗?很好,到时候见。

    杜若兮下班后匆匆忙忙吃了饭就回到了家中。她打开电脑,把扬展的所有的视频资料拷贝进一块移动硬盘里。然后关掉电脑,把硬盘塞进挎包,出门打车来到扬展家。唐青穿着拖鞋为她开了门。

    “电脑打开了,你要用就用吧。茶在桌子上。”唐青说。

    “不忙,我要先跟你说说。”杜若兮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然后指着对面的沙发也叫唐青坐下。她把茶放在自己面前,把硬盘从挎包里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接着是……一阵寂静。

    “它里面装了什么?”唐青忍不住指了指眼前的这个硬盘问。

    “你们的所有资料,几乎是所有的。”杜若兮有点心不在焉,“扬展也在吗?”

    “是的,但他现在是旁观者,他能听,但他不能说。”

    杜若兮点点头,象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这些资料,这些他们家史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在这个城市里穿行了20分钟。没有被偷窃,没有被打劫,安全地到达这里,然后被完好无损地放在这张桌子上。很好,秘密保住了,但这多少有点让唐青心惊肉跳。

    杜若兮在想怎么开口,唐青在耐心等待。

    “唐青,你知道潜意识吗?你了不了解这些东西?”杜若兮终于开口问道。

    “不太懂,我没接触过它们。”

    “潜意识有点象是一块硬盘,存储了大量的数据。但跟电脑硬盘不同的是潜意识可以自动运行,它运行的逻辑来自一个经历过的一切。包括往事、知识、爱好、情绪、道德观、价值观、宗教信仰……等等等等,当然,它也包含了一个人所有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好的秘密,或是坏的秘密,甚至是被遗忘了的一些事情。”

    突如其来的这些话让唐青有点摸不到头脑,他看上去脑子正在快速运转,努力理解他刚刚听到的这些。

    “被遗忘了的事情?”唐青不解地看着她。

    “是的。如果某些记忆会引发这个人巨大的痛苦,那么他的潜意识就会把它管住,不让它浮现出来,免得它造成痛苦和伤害。那并不是真正的遗忘,只是看上去很象。我们把这样的事情叫做压抑,潜意识把它抑制住了。”

    “这听着很神奇,但也挺深奥。”唐青说。

    “是的,大脑是个很奇妙的一个器官。浅显点的话……比如说,街上的两人擦肩而过,彼此看了几秒,就觉得心灵相通。但下一刻,那个人走了,并没有做什么。可那双眼睛却……”

    “却在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挖了口井,你会为此后悔一辈子。”唐青笑了,“我记得这事我跟你说过。”

    “对,这是你说的。“杜若兮也笑了一下,“这其实也是因为潜意识。”

    “怎么讲?”

    “他没有停下来率先去说点什么,是因为一些世俗的、表面的一些原因阻止他去这样做。一般都是因为这会显得太冒昧、太无礼,担心被拒绝,或是跟自己的一贯的行为准则相悖。但是他的潜意识却会不为人知地根据他的个性、审美取向和各种各样的经验等等来对这双眼睛进行判断,其结果是拥有这样眼睛的人将会是他理想中的伴侣。于是在他平静下来的时候,潜意识就不失时机地向他提出质询。质询的方式便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双难忘的眼睛,以此来提醒他错过了某个重要的东西。”

    “这很有趣,真的很有趣。”唐青有点惊奇地说道,“而且这……好像很有道理。”

    杜若兮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道:“部分时候是的,但也有很多时候这并不有趣,甚至会给人造成相当大的麻烦。我只是先让你对潜意识有个最初的概念。”

    “嗯,知道了那么一点点了。但是,你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唐青奇怪地问。

    “因为你们……你们这种情况跟潜意识关系重大,你们的情景……只有在潜意识走向极端的时候才会发生。”杜若兮说。

    “这居然跟潜意识有关?”唐青转动着眼珠,紧张地思索着。“那么,先等等,”最后他盯着杜若兮问:“这跟谁的潜意识有关?”

    “扬展。”

    “扬展?”唐青皱着眉头,“那个木头人,为什么会是他?”

    “因为他最先占据这个身体。如果要问这个身体属于谁的话,那只有是扬展。这个身体属于扬展,这个家也属于扬展。包括现实中的这个家,”她指着唐青的胸口,“和你们心里的那个家。”

    唐青顿时愣住了,他一时看不透这怎么会跟扬展有关系,但是他哪怕再聪明也不可能猜得到。我们心里的这个家是扬展创造的,没错,它来自他的一个梦。唐青想道,而现实的这个家,大部分功劳应该归于封肃,这是他在五年的黑道生涯中提着脑袋拼出来的,而家里所有人都为了维持这两个家的正常付出了努力,扬展只是这两个家中的一部分,而事实上他也并不经常出现。尤其是现实中的这个家或是说整个现实世界,几乎已经被他抛弃了。因为扬展最先占据这个身体因此这一切都应该是属于他的,这一点道理都没有,恐怕家里的任何人这样想都没想过。这是唐青听到过的最莫名其妙、最轻佻、最离谱的话。告诉家里人这些都是扬展的,我们一直都在给他做苦工呐,看看他们是不是会相信?

    第六十四章

    他用一种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杜若兮,突然感觉她变得那么不可信,那么遥远了。最后他开口说道:“杜若兮,我知道你跟扬展之间非一般的关系,我也知道自童年时代就建立起来的关系分量有多重。我打心眼里承认这种牢固得象兄妹一般的亲切关系,并且为你们的重逢感到欣慰,虽然场面不那么让人愉快。但是你认为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扬展,这未免太不厚道。”

    厚道?杜若兮想告诉他,扬展已经容忍你们许多年了,你们在他的身体里出来进去,占用他的时间,掌握了各种各样的技巧,而扬展现在却象个空心人一样,那么现在让你们把这一切还给他,你还会真的会认为这样太不厚道了吗?然而她说出的却是,“但这就是事实,这一切都应该归扬展所有,这跟厚道与否完全扯不上关系。你要知道……”

    唐青看了看杜若兮,觉得她的眼神跟从前一样,但是她说的话却有点疯。

    “我们努力很多年,吃了很多苦,到现在我们终于能够在这个世上有个安身立命之地。不说换做成他,即使换成了其他人都早就死于非命了。而你要把这些全部归功于扬展,这让我难以理解。扬展对我们是有帮助,但还远远没到可以忽略其他人努力的程度。”他凑近杜若兮,慢慢地说,“我不会让你剥夺这一切的,绝对不会。”

    “我并没有想去剥夺你们什么,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想都没这样想过,我保证。”杜若兮举起一只手,象是在发誓,她迎上唐青的目光继续说,“我并没把这些归功于扬展,我只是说这些归属于扬展。这一切应该、也只能归他所有,甚至连你们都是他创造的,或是说是他的一部分。”

    唐青霍地站起来,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罐啤酒,他把拉环塞了进去,直接灌了一大口。他现在需要这口冰凉的啤酒压住他心中正在熊熊升腾起来的某样东西,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依然是炽热的。

    “也给我一罐。”杜若兮说。

    唐青取出一罐递给她,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靠在冰箱上说:“按照你的说法我们其他人应该一无所有,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唐青摇摇头,“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我们都是扬展创造的,或是他的一部分,就象那个木偶匹诺曹叫创造他的木匠爸爸,我们是不是也该叫扬展……爸爸?”

    “唐青,这是我最难出口的话,但我必须要向你说出来。除了扬展,你们其他人,还有你们心里的那个家,全部来自于扬展的潜意识。”杜若兮拿着啤酒罐,抬起眼睛望着他。她想,她就要失去他了,不可避免的失去他,就在此时此刻,如此之快。“你们是在他痛苦之中被创造了出来,而你们为他挡风遮雨。”

    唐青看着她,又瞟了眼大门口,他突然有个冲动想把她轰出去。他转过头来又看了看她,她的样子跟刚才一样,看上去一点也不疯,可她今天说的话为什么跟平时就那么不一样了呢?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你到底想干嘛,你到底是敌人还是朋友?快点吧,让我们接着把话说完。

    “我们都来自于唐青的潜意识?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从石头里出生的孙悟空。就象我们从扬展脑袋里某个地方突然跳了出来,然后开始活动。但那是神话故事,并不是真的。”唐青忍住怒气,微微转动着眼珠,“你的意思是,也只能是,扬展是在想象,是在角色扮演,就象一个演员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正是,并且一直都是。”杜若兮发现唐青确实很敏锐,而此刻的唐青正紧盯着她,“但这是来自潜意识中的角色扮演,在无知无觉中,他创造了你们的同时却迷失了自我。这不是他自己想去扮演,而是潜意识自发地创造出了这些不同性格的角色。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非同寻常的扮演,但我希望你尽量去理解。这些角色,也就是你们,会在合适的时候出来占据这个身体。于是就造成了目前的状况,你们走马灯似地轮番出现,而扬展却在无知无觉当中失去自己的人生。潜意识每创造出一个人,扬展就会失去一部分个性,这样到最后他就逐渐被掏空了,不可避免地变成他现在的情况——性格干瘪、麻木不仁。”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在他和我们……在所有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吗?”唐青冷冷地在沉思了一阵之后开口问道。

    “是的,这就是我说的无知无觉中的创造,在你们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自发的创造。但是外人是可以发觉的,他们会发现扬展的性格老是变来变去。而每创造出一个角色,扬展的人格就失去一部分,就好象是不断地切割一个蛋糕……”

    “去你的鬼蛋糕,去你的鸟意识,去你的扬展!你竟然这样说我们。”唐青大声叫道,忍耐过去了;愤怒降临了。他满脸通红,浑身颤抖,手里拿着的啤酒就象是准备砸向某个人的一块石头,“知道吗?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经历,我们是各不相同的、完整的人!绝不是象你说的那样从他脑袋里跳出来的鬼角色,或是被施了魔法的匹诺曹,更不是他在痛苦的时候丢出的烂果子!”

    杜若兮看着他,没有说话。好了,最难启口的话已经说了,这一步终于是跨出去了。她知道,这些话她迟早得说,不是这一天就是另一天,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另一种方式。看着唐青的样子,她现在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心痛。拿着一把刀去伤害自己的爱人,那么自己和唐青,到底谁更心痛些?但是这些仿佛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毕竟从整个事情上来说,扬展才是最重要的。那么,伤心的话,就请留到明天再说。

    第六十五章

    唐青坐了下来,他接着说道:“知道吗?我记得我来这里之前上的什么学校,还有我的家庭。我有父母,还有个妹妹。我的张画就是画我妹妹站在教堂门口,因为我们忘记带照相机了。你能说,你敢说,我的这些记忆里的事情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它们全部都是无中生有?”

    “恐怕是的,我知道你很难接受这个,但它们确实是无中生有。你能……”

    “哈,真是太有意思了。”唐青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这笑声里毫无幽默感,“你这是在否定我的父母,否定我的早年生活,你真让我难以置信。杜若兮,我现在的确感到很好奇。如果你是在开玩笑,我只能说你这玩笑开的确实很低劣,并且请你就此打住;如果你是认真的,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因为我不想把你当成神经病。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唐青,我刚才想说的话被你打断了。那么现在请你告诉我,”杜若兮神色平静,但她说得很快,“你父母叫什么名字?你妹妹叫什么名字?你在哪个城市?你上的那个学校在哪里?同学老师的名字你能列出来几个?”

    唐青瞪着眼睛说道:“我父母,我妹妹的名字?这还用问,他父亲叫……,我母亲……,我妹妹叫做……”他说到这里张着嘴巴愣住了。

    杜若兮看着他没说话。

    “我妹妹叫做……,这怎么回事?那个城市是……,同学的名字……”唐青拿一根手指敲打着脑袋,嘴里在不停地念叨,努力回忆着。这些仿佛他都知道,仿佛都能够脱口而出,甚至都做好立刻就要说出来的嘴型了,但是他们的名字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唐青执着地回忆那些往事,并把他们翻来覆去地相互联系,但是一到细节部分——名字,或是他们细微的长相,或是他们说话的嗓音跟表情——就立刻什么都不见了。这就像在舌尖上的一小块冰,在你还没有吐出来之前就迅速融化掉了。

    “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样子……”唐青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感觉一直沉到胃里,然后继续往下沉,往下沉……

    “你给你妹妹画的那张画,她穿的什么衣服,当时天气如何?”杜若兮看了他一眼,小口小口地喝着啤酒。

    “红色的衣服,不,是绿色的吗?呃,天气是——”唐青茫然地看着杜若兮,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了,他的样子让人替他感到难过。他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惊吓。

    “也许我忘记了,可能我生过什么病,把这些事都全忘了。”他嗫嚅地说。

    “在医学上大概还找不到类似于你这样遗忘的病例,即使神经受损的遗忘都偶尔会记起一些。就像是某种闪回,一瞬间回忆起当时的整个情景,或是某个片段。绝不会象你这样遗忘所有的细节。”

    “但如果我是个呢?难道就没有这种可能吗?”

    “前些时候你跟我述说了你们的故事,并且他们也出来跟我见面,我并没发现你们任何人有神经受损的迹象,所以你说的这种可能性的非常低的。”

    “我的天啊。”唐青把啤酒轻轻放在桌子上,他抱着脑袋,感到彻骨的寒冷。

    “那么你说,我的记忆哪些才是真实的?”过了一会儿,他轻轻问道。

    “在扬展出现之后,它们就全都是真实的。”杜若兮回答。

    “但是,如果你说的这些是真的,那么这到底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我认为这样的事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你说过,潜意识也是根据逻辑来进行运转。”唐青努力让平静了下来,他有些冰冷地看着杜若兮,这事他要刨根问底,“现在,结论出来了,我们现在这种多人一体的情况就是结论——我还不知道医学上该怎么称呼它——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要知道,等号两边必须对称。”

    等号左边的是我整个大学课程加上这几年的工作经验,以及大量的相关资料和……我的老师称之为天赋。不,我不必跟你说这个。

    “等号的左边是来自张天对他的虐待,以及他在无法承受这种痛苦的情况下所采取的逃避态度。如果抛开张天的话,逃避痛苦是造成人格分裂的最根本原因。”杜若兮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扬展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却独自一人,他不得不创造出其他的角色来帮他渡过难关,这其实是潜意识在对他进行保护。否则他有可能产生不可逆转的精神错乱,或是就象你说的,早就死了。”

    唐青想了想,说道:“也就是说,发生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事情,其实都发生在扬展一个人身上,是这样吗?”

    “没错,正是这样。”

    “这样说来,个出现的是沈俊。”唐青说。

    “对,沈俊是痛苦的承受者,他几乎承担了扬展的所有肉体上的痛苦。”杜若兮点着头说道,“他这样的角色几乎在所有的多重人格分裂者的身上都能见到。”

    “这真的能代替吗?如果都是一个人话,扬展就真的感觉不到痛苦了吗?”唐青突然抬高了嗓子问道。

    “是的,扬展躲开了痛苦,就象你们也没有感觉到沈俊的痛苦一样。但副作用是扬展不得不把自身的某种性格特征切割出去……其实你已经知道了。”

    “你刚才是说这叫人格分裂?”唐青问道。

    “这只是笼统的描述,整体来说这叫多重人格障碍,现在我们把它叫做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杜若兮回答。

    “你的话太让人难以接受了,真的,这不是个巨大的玩笑就是个巨大的侮辱。”唐青依然不由自主地感到愤怒。

    “你认为我会拿你们的人生开玩笑?你认为我会把侮辱你们当作一种乐趣?”杜若兮正视着唐青的眼睛说道。

    “不,你不会,”唐青摇了摇头,他看上去有些神不守舍,“你没有说谎,至少你认为你说的都是正确的,至少你给出的答案解释了我们长久以来的许多疑问。我只是……太震惊了。”

    杜若兮没有说话,她知道现在唐青已经完全明白了,接下去就看他自己如何去接受这个事实。

    第六十六章

    两个人半天都没说话,安静得有些压抑。这时候可以分辨窗外很细微的声音,树叶的沙沙声,下围棋的落子声,有人在远处大街上粗鲁的喊叫声,各种汽车行驶的声音,甚至是火车的鸣笛声。而这个房间就像个孤岛般沉寂。

    “我明白了,家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赋予我们不同的职责是为了应对不同的事情。”唐青打破沉默说,“他没法活下去,但时间却在流逝,于是我们出来……替他活下去。你在电话里叫我做好准备,我以为我做好了准备,我以为我能够接受任何事情,我甚至能够接受死亡,但我没想到……我们从没真正地存在过,我们不过是……幻想的产物。”

    “啤酒是真实的,我是真实的,爱情是真实的。”杜若兮轻轻地说道,“但你们都是痛苦之子,这也是真实的。”

    唐青没有说话,他把已经变形了的啤酒罐捏得更瘪了一些,然后扔进垃圾桶。

    “唐青,我明白你的现在的感受,不要以为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更不要以为我会忽略某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重要的东西。”

    唐青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这笑容疲倦而冰冷,充满了嘲讽,让人觉得他现在已是万念俱灰。他说道:

    “扬展,我知道你在听着,我现在要你仔细地听我说。我们虽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就,但这个家到现在为止面面俱到,井然有序。作为现任家长,我可以负责任的宣称,我们……这些人格的存在是极具价值的。我们瓜分了你的人格,但同时也帮助你抵挡了一个又一个的灾难。我们占据你的身体和你的时间,这一点我感到很抱歉。虽然这让你错过了许多痛苦,但也错过了许多欢乐。此刻,我们拥有谋生的技巧并保持身体健康,智力也绝非在常人之下。这些年来,我们还算得上竭尽全力、恪尽职守,我认为我们对你帮助足以抵消你对我们的仇恨了。另外,我以个人的名义谢谢。。你那非凡的脑袋,只有你才能制造出我们,制造出他妈的这些超级人工智能的完美工具。”

    唐青说完坐到了沙发里,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杜若兮咬着嘴唇没有开腔,因为唐青说的话……完全正确。

    “杜若兮?”唐青再次抬起头来时说道。

    “我在。”

    “你为什么会爱上我?”唐青问道。

    她注视着唐青没有说话,这个问题让她无法回答。

    “你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可你怎么能……爱上一个梦?”唐青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动着。

    过了会儿杜若兮说道:“另一个人也同样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什么?!”唐青猛地扭过头,“还有一个人知道我们的事情?”

    “不,除了我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你们的事情。”杜若兮说,“那个人在我心里。”

    “你…你……这不会是真的,”唐青结结巴巴地说,“莫非你也跟我们一样?”

    “不是,你误会了。”杜若兮短暂地笑了一下,“那个人虽然在我心里,但我能够一直保持清醒,不会象扬展那样失去意识。这涉及到潜意识的另一方面。”

    但这事开始变得有些危险了。杜若兮有时候会恍惚地觉得她完全是在用伊丽莎白女王的目光看问题,而不完全是象从前那样凭想象。女王丰满得有些过分了。

    “哦,你有时候说话真够吓人。”唐青摇摇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把治疗继续下去。”

    “治疗的最终结果是什么,只留下扬展一个人,是不是?按照你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他的。”唐青说。

    “是的,这是最后治疗成功之后的结果。当然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有些治疗后只能象你们现在这个样子,让各个子人格协调一致,但那不是最理想的。最理想的当然是一副躯体只有一个完整的人格。”

    唐青盯着她问道。“那么,你准备怎么做?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杀死我们的办法?”

    “你说什么?”杜若兮感到万分惊讶。

    “你想我们怎么死?你想怎么杀掉我们?在不破坏这个身体的前提下,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个身体?”

    “不,你想的不对。”杜若兮说,“你们谁不会离开,我也不会杀死任何人。我只会把你们的一切交到扬展的手上。包括你们的个性、技巧、天赋等等等等。你们身上的一切东西最后都会在扬展身上体现出来。我要是杀死你们任何一个人,扬展的人格都会变得不完整并失去那个人的记忆。”

    “你能做到这一点?”唐青对此深表怀疑。

    “我不能保证做到,但我必须努力去做到,我不能让扬展丧失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在我眼里,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意义重大,谁我都不能丢掉。”

    “听到你这样说我很高兴,也很欣慰。如果我有什么能奖励的你话,我是不会吝啬的。”唐青笑了一下,接着说,“但是这仿佛有些困难。你会怎么做呢?”

    “当然是通过心理引导,最终让你们所有人融合到扬展身上去。”

    “融合?”

    “是的,最理想的结果就是融合。”杜若兮说,“这就象让一把盐撒进水里,所有的盐粒便会融合到了一起。”

    唐青思考着杜若兮说的话,最后他慢慢露出了微笑。

    “知道自己不会彻底消失,我还是为此感到高兴。这就象虽然我死掉了,可我也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复活了。”

    “是的,的确如此。“杜若兮说,”这非常象。”

    但是,你怎么办?唐青突然想到,他凝视着杜若兮,却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为我担心,”杜若兮看着他轻轻地说,“你并不会死去,而我将一直都在。”

    “我将再也感觉不到你了。”唐青忍不住想去抱住她,但他没有,他觉得这样做太不合时宜了。

    “但你们——会感觉到我。”

    “我并不想同任何人分享你的爱情。”

    “你并没有同任何人分享我的爱情,无论是以前、现在,或是将来。”

    唐青看着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了,唐青。”杜若兮说:“你能去说服其他人吗?”

    “把盐倒进水里。”唐青苦笑了一下,“这估计没太大问题。”

    “那就好。我要跟扬展说些事情,我要让他看这些东西。”杜若兮指着那张移动硬盘说道。

    “好。”

    “还有,没有我的容许,这次你们谁都不要帮他。”杜若兮说道。

    唐青看了她好一会儿,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第六十七章

    唐青走下天文台,他看见柳幽河正在用一根小树枝试图把正在飞舞的萤火虫抽下来。但她的动作太慢了,萤火虫看上去晃悠悠、慢吞吞,但它却轻易地避开被击落的危险。其他人没在院子里,大概是因为唐青跟他们说过这次不要去帮助扬展,让这个家伙也吃吃苦头,他心里很希望杜若兮给点苦头让扬展也吃吃。估计其他人在看书或是在各自的房间里聊天、下棋、看书,或是在睡觉。唐青看着柳幽河追逐那些亮晶晶的虫子,然后他快步走进自己的房子,他现在不想去理会他们。

    大家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会有这个院子,为什么他们只能有一个身体。最后蓝靖阳提出一个平行宇宙的说法,当然他还没有自大到声称自己创建了这个理论的地步,他很诚实。

    “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同时也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平行,但也不尽相同。”他说道,“天文台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

    “有这样的事?”封肃问道。

    “当你正忙着打打杀杀的时候,我把精力投入到自然科学当中了呢。”他说话的样子好像很委屈。

    封肃撇撇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我已经说了。两个世界平行,你在这个世界,但同时你也在另一个世界,就象镜子。”蓝靖阳说。他拿起一面镜子,然后竖起自己的中指给他们看。

    “看见了吗?两个世界,两个中指,一模一样。”

    他的样子仿佛唐青和封肃是两个弱智儿童似的,而他们两个也象是看弱智者似的看着蓝靖阳。封肃生气地“啪”一下抢过镜子丢在桌上,“少来惹我。”蓝靖阳笑了笑,耸了耸肩膀。

    “可是,这相差好像也太大点了吧?一点都不象镜子。”封肃狐疑地问道。

    “可能是某个地方出了差错造成的,谁知道呢?”蓝靖阳好像除了这个也就没其他能解释的了。

    “这样的事还能出差错,那宇宙不就乱套了?”封肃皱着眉头问。

    “你再问我也不知道。到底这是个精确的、不容有错误的宇宙还是个模糊的、容许有误差的宇宙,你去问科学家们好了。”

    现在好了,不需要科学家了,可爱的杜若兮已经给出了答案。我们来自于想象。我,我们,这个院子,甚至那只正在柳幽河的手下逃命的蝴蝶和这里老是不阴不阳的天气。这就象一个作家写了一部小说,创造了些人物。当这个作家睡着了的时候,这些人物就从书里来到现实当中开始胡闹。学一些画画的技巧,混混黑社会,杀杀人,跳跳舞,再泡泡女人,互相还斗斗嘴。某一天这个作家终于从昏睡中醒来,对他们怒喝一声“够了,都给我回去。”的时候,这些人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真的是这样,唐青想道,那就象我了,万念俱灰,我们即将……神魂俱灭。因为我们本来就不存在,你们相信吗?如果放一把火把这里烧掉,连烟都不会冒出来。这一点都不幽默,这不是童话故事,这其实是一个……残酷的笑话。

    他有点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在房子里走了两圈。最后他躺下了来,想着杜若兮。他并不怀疑杜若兮的爱情,几乎就象他不怀疑自己的爱情一样。它不仅美好,而且真实。现在对他来说,真实仿佛相当重要。但是他又不由自主地有些恨她。他觉得自己即将从爱人手上接过一杯致命的毒酒,她将毁掉这个家,掩盖他们的存在,抹杀他们的一切。就像空气中的一缕香味,宇宙中的一束微光,就象……把盐倒进了水里。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却异常有力,也异常令人难受:虽然如此,杜若兮,她才是正确的。

    从感情上来说他无法接受,从理智上来说,他必须接受,并且还要帮助杜若兮说服其他家人一起接受,这有点象他要伙同杜若兮干掉自己的家人,但是他必须要帮助杜若兮说服大家。来吧,扯开你们的衣服,划开你们的胸膛,好让一把精神上的柳叶刀剥去你们的灵魂。我们不是不该有灵魂,只是这个灵魂的阳寿到了。我们不过从一个变态脑壳里蹦出来的工具,就像农民手里的锄头,工人手里的螺丝刀,教书匠手里的粉笔头,只不过我们是这世界上超一流的工具。现在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那么我们就该识相点消失掉,别让主人看了心烦。心痛是吗?我也很痛。但是我们来到这世上,已经留下了我们的印记。我们声音,很多种声音——笑的,哭的,悲叹的,绝望的……;我们做过的事,也有很多——好的,坏的,聪明的,幼稚的,后悔的,遗憾的……;我们的思想——看那些画,家庭话本里的,以及有我们各自签名的真正作品。我想这些也许已经就够了。你们认为不够吗?那也只能这样了。我们不会再伤心了,如果大家都还相信我的话,那就让我告诉你们,以后我们将不会再痛了,我保证,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唐青突然觉得喉咙里在哽咽着,他把拳头塞进嘴里,防止自己哭出来。但是这并不奏效,他的眼泪开始缓缓地流淌,但很快就热泪横流了。他把身体缩成一团,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的拳头被咬疼了,他只有把它取出来,然后把衣服塞了进去。

    哭,不是个好东西;唐青想道,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尤其是在问题根本就无法解决的时候。现在,我就象待宰的羔羊一样那么不争气。可我就是想哭,我有哭的功能,我有哭的理由,我有哭的权利,我就是要哭,我没法不哭,谁要是现在想叫我不哭我就杀了他,别以为只有封肃和蓝靖阳能够舞刀弄枪,不信的话那不妨试试,妈的。

    第六十八章

    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唐青擦了下眼睛,问道:“是谁?”

    “是我。”门外的封肃说道。

    “还有我呢。”那是蓝靖阳的声音。

    唐青仔细地又擦了下眼睛才站起来给他们开门,把他们让进他的房子里。

    “有什么事吗?”唐青沉着脸问道。

    “我倒是想问你出什么事了。”封肃说。

    唐青迅速瞟了他们一眼,“为什么这样问?”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外面下雨了。妈的。自从张天的事情解决了之后,家里人就没有谁再会象沈俊那样经常哭泣,院子里也就不会再经常下雨。现在的天气已经足够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了,他疲倦地冲着外面摇了摇头,这实在是令人讨厌。

    封肃看着他没说话,他只等着他自己开口。

    “宝贝,你在哭鼻子呢。”蓝靖阳咯咯地笑了起来。

    “好吧,这事反正我必须得跟你们说,但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们。”

    “直说。”封肃说道。

    天啊,你叫我怎么直说呢,唐青搓了一下脸,说道:“走吧,我们出去,我需要先洗一下脸。”唐青知道自己的眼睛现在是通红的,他走到水槽边上,狠狠地洗了几下,用凉水冰了冰灼痛潮湿的眼睛。然后他漱了漱口。最后他含了一大口水,朝空中喷了出去。他记得只要背对着太阳喷出一口水就会看见绚丽的色彩。

    “知道彩虹吧,”唐青转过身来对他们说道,“它们一共有七种色彩。”

    “是的,这个大家都知道。”封肃回答。

    “七种,或是说无限,因为许多颜色并没有取名字。每两种颜色中至少有7种过度色,但如果真的用光谱进行分析的话,那应该是无限的。”蓝靖阳又用说教的口吻开始滔滔不绝了,“还有一种双重彩虹,上面的叫做霓,下面的叫做虹,两股彩虹同时出现。现在你们知道霓虹灯这名字怎么来的了吧。霓是副虹,是水滴经过两次反射而成,因此它同普通彩虹的颜色次序恰恰相反,并且它的颜色比较暗,所以不容易被肉眼看见。”

    封肃和唐青同时直勾勾地看着他,他摊开双手,丝毫不感到尴尬,“我打算改邪归正了,我以后要当一名优秀的教师。”

    唐青没理会他,接着说道:“这七种色彩合到一起就是白色,就是太阳光的颜色。只有在空气中充满水珠时,阳光才会分成这七种颜色,这跟我们现在整个家庭的状况有些类似。”接着他便把杜若兮的那番话,从潜意识到人格分裂全盘托出。唐青讲述的时候语气平板,毫无生气,让人觉得他冷漠而疲倦。仿佛这不过是一个科学理论,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但即使抛开此刻院子里的天气,还是可以让人感觉到他隐藏在冷漠之下的伤感。封肃的双手插在裤兜里,仔细地听着,蓝靖阳站得远点,好笑地看着柳幽河不依不饶地追逐那些发光的虫子。

    “这真让人难以置信。”封肃摸着下巴,“你信吗?”

    “信,杜若兮不会骗我。”唐青说,“而且,她问我到这个家之前的那些事,可我竟然连我父母和妹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有可能忘掉一些人的名字,但忘记自己亲人的名字就太不合情理了。除非有人对我做过手脚,否则它只能说明那些记忆确实来自凭空的想象,而我却把它们当作是真实的了。我们家人随时都在一起,要是谁对我或是我们任何人做什么手脚,不被发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他妈了。”封肃说,他咬着嘴唇,他现在简直想破口大骂。

    “你呢,来这儿之前有什么记忆?”

    “几乎没有,我只模模糊糊记得我曾经听到有人在哭。然后有人拉我,叫我去揍那些欺负他的同学。现在想起来,那肯定是扬展。只是我当时象是被绑住了似的,没法动弹。”

    “你怎么说,蓝靖阳?”唐青问道。

    “我想你的小女士应该是正确的,比我的平行宇宙的观点来得更有道理。知道吗?我记得在听我述说来此之前的那些事情之后,她突然笑了一下。我当时觉得她的笑很古怪,仿佛我是在胡说八道。”蓝靖阳咧嘴笑了起来,“现在看来我当时确实是在胡说八道,只是她给我留面子,没当面戳穿。因为正象你说的那样,我现在也记不起来我的那些同学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

    唐青转过头去,看着天文台上的扬展,此时扬展正在看他们的那些故事。“没想到他是这么特别的一个人,这么的与众不同。”

    “他创造了我,这样说起来他就象是我的爸爸,”蓝靖阳突然严肃地说道,“但是如果治疗成功的话,在他的身上又会看到我的影子。你们知道这给我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唐青问道。

    “感觉就象他又成了我的儿子。”蓝靖阳哈哈笑起来。

    唐青和封肃也同时笑了,事情看上去确实是这样。封肃边笑边朝蓝靖阳摇头,“你真是条狗。”

    “这很象许多昆虫,它们在交配之后立刻就死掉了,但它们的基因却留在了下一代的身上。”唐青停了一下接着说,“好像你们都能接受这个事实。”

    “刚才有一会儿我很难受,但那已经过去了。”封肃看上去有些忧郁,但也很平静,“我并不敢说我们是在追求真理,我想我们只要去服从它就够了。”

    “我并不太在意,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蓝靖阳看上去很洒脱,“如果我必须去死的话,我会平静地接受它。无论是这种方式或是另一种方式。”

    “或是以融合的方式。”唐青说。

    “或是以魂飞魄散的方式,”蓝靖阳立刻接着说下去,“但是这些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活着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死也不是最可怕的东西。可怕是该活着该享乐的时候不能畅怀,该死的时候却又死不彻底。”

    第六十九章

    唐青没想理他,可蓝靖阳那些冠冕堂皇的腔调有时候让人觉得可笑,有时候却让人觉得可厌。

    “你感受生命的方式不过是为所欲为,你给我们添的麻烦已经不少了。”唐青冷冷地说道。

    “为所欲为,或是叫自由,而你们戴着镣铐却妄图跳出优美的狐步。这多傻啊。”

    “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偶尔跳出优美的步伐时才会万分珍惜。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却没有能够让你珍惜的东西。”唐青看上去怪认真的。

    “我珍惜的是自由本身。当我彻底失去自由时,我也就离死不远了。”

    “你这样已经让我们觉得很恼火啦,要是全世界的人都是你这样的脾气,我看宇宙都会因此而沸腾。你想得到的自由恐怕是这个世界所不容许的,不知道你是否明白这一点。”唐青说,“因此你从出生的那个时刻便开始向着坟墓冲刺。你只要在这世上活着一天,你便是个悲剧人物。”

    蓝靖阳咧着嘴慢慢地笑了起来。他甜蜜地说:“你说的真是对极了。”

    “蓝靖阳,你已经被囚禁了很久了吧?”唐青问道。

    “是的。”

    “那你早就该死了。”

    “对,但是你们不让我死,难道我有机会踏上那块铁板吗?即使我踏在了上面,封肃也会把我挤下去。但我在囚禁的时间里,我在书中找到了另外一种自由。你们囚禁了我的身体,却囚禁不了我的思想。”蓝靖阳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平静似的。

    “现在看来,我们囚禁的不是你的身体,我们囚禁的不过是你同外界的联系罢了。”唐青有点厌恶地看着他,“你的样子可真够委屈的。”

    “是的,但对我们来说,这其实是一回事。”

    “我得把这事跟他们讲讲。”封肃说道,他朝沈俊的房子看了一眼。

    唐青点点头。封肃把沈俊和林梦霜都喊了出来,柳幽河也跑过来听着。封肃把唐青告诉他的那些话转述给他们。他们听了之后很吃惊,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倒是柳幽河没怎么听懂。

    “封哥哥,你说的是不是做梦?”她问封肃。

    “什么?”封肃没反应过来。

    “就是扬展哥哥是不是一会儿梦见自己挨揍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去打架了,然后又梦见自己跑去看书了。只是他以为那是做梦,其实那些都是真的,是这样么?”

    “嗯,大概有一点点象吧,你就当是这样好了。”

    “但是他怎么能同时梦见既在画画又在打架呢?我看到你在外面打架的时候,蓝哥哥就一直在家里看书。”

    “这个嘛,当梦到的那个人在天文台上,那么这个梦就是一件真事,其他的梦就不是真的。而且扬展……他能一心多用。”封肃有点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么,”柳幽河担忧地看了一眼天文台上的扬展,“他现在就在天文台上做事呢,那他应该没有做梦,可我们怎么都在动啊?”

    “他的梦做得太多太离奇,梦里的人就能自己到处活动。所以哪怕他现在没做梦,但是梦却要自己做下去。”封肃突然感觉自己就象个成天瞎编乱造的三流作者。

    “那我们怎么办呢?”柳幽河着急起来,她就象个哮喘病人那样快速地喘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我们都不是真的啦?”

    “这个……”封肃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你要是到天文台上去,你就是真的了。”

    “可是我想一直都是真的啊。”封肃回答显然不能让柳幽河满意,她开始哭了起来,“我还以为我一直都是真的呢。”

    “唉,”封肃蹲了下来,帮她擦擦眼泪,“其实,我也一直以为我是真的。”

    “那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我们会死吗?”

    “我想,那跟死还是有一些区别的,那不能叫做死。”其实封肃也不明白,不能保持独立的自我,那到底跟死有什么区别。

    “那叫什么呢?”柳幽河依然在哭。

    “嗯……”封肃觉得她不太容易理解人格融合的这个概念,他想了想说道,“有点象变形金刚。”

    “变形金刚么?”

    “是的,你知道好几个金刚可以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