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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记忆比一般人想象的来得重要些,”杜若兮说道。她盯着烟头,仿佛希望它的微光可以照亮点什么,“所谓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但普通情况下,人们总是在成年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而且我相信,我对他来讲也不会只是童年的朋友而已。”
唐青点点头,“记得我们次见面的那次吗?我说过我好像知道你的名字?”
“我记得。扬展提过我的名字,那时他把次出现柳幽河当成是我了。”杜若兮偏过头来笑笑,“所以你觉得我的名字有点熟悉是不是?”
“正是。但时间太久远了,我没想起来。我可以感觉到他当时很惊喜,他确实很喜欢你。但是,他怎么会把柳幽河认成了你呢?是他认错了还是你跟柳幽河确实长得太象了?”
杜若兮从床上跳下来走了出去,然后抱了一个相册回来。她翻开相册在里面找了一会儿,然后抽出一张照片拿给唐青看。
由于保护得很好,照片上只是边缘部分稍微有点泛黄。照片上的杜若兮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眼神平静得有点早熟。她有点瘦,但是挺高,它是杜若兮8岁的时候,她母亲在院子的门口给她照的。唐青看着这张照片愣住了。
“难怪扬展把柳幽河认成你了,照片上看你们两个确实太象了,就连衣服都几乎是相同的。”
“柳幽河现在也没变吗?”杜若兮问。
“没变,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又瘦又高,看上去象匹刚出生的小马似的不协调。”
“你可真会说话。”
唐青笑着把照片还给杜若兮。“那孩子挺好,但就是不长大了,我想她身上肯定有某种罕见的病。”
“不,她没生病,她很正常。”杜若兮说。
“你说她长不大这很正常?”
“以后你会知道这是为什么的。扬展是不是经常跟柳幽河玩?”
“曾经是,后来就没有了,后来扬展几乎不跟任何人玩耍。”
“是他不想跟你们在一起还是你们排斥他?或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双方面的原因都有。”唐青说,“他跟我们相当的疏离。我想,他连见都不想见到我们。”
“那你们呢?”
“我们并没有太不友好,但是也不常跟他说话,反正他也老是在睡觉。”
“跟我说说扬展的事情。”
“现在?”
“是的,现在。”杜若兮跳下床,“穿好衣服,我们去书房。”
杜若兮打开灯,两人穿好衣服来到她的书房里。杜若兮顺手从冰箱里取出两盒牛奶并递给唐青一盒,唐青接过来贪婪地吸着。如果他半夜醒来的话,他总是会觉得饿。
上次在唐青的画室里看到扬展,扬展给人的感觉就象是刚刚翻开压箱底的一本书,在阅读它之前你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好了,终于说到扬展了,杜若兮想道,现在我要读一读了。看看他都有些什么,或是还剩下些什么。
你们个个聪明伶俐,甚至武艺超群,可你们知道这些都是怎么来的吗?你们知道自己的最终来自何处吗?如果这世界上有灵魂吸血鬼的话,我想你们是再合适不过了。你们六个人住在他的脑袋里忙东忙西,用调羹分吃了他的……,噢,够了,不要再想了。杜若兮晃晃自己的头,她不想再接着想下去了,这种想法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他们并没有在主观意识上想要从扬展那里“吸取”什么,而扬展也并没有有意识地“给予”他们什么,这一切都是潜意识在作祟,只是表面上看确实很象那么回事而已。
但这世界上有真正的公平吗?真的有最终的……审判者吗?你的灵魂是洁白无瑕的,好了,去天堂吧;你的灵魂黑得不能再黑,到地狱去找的你魔鬼朋友吧。轮到扬展的时候,如果他问;你呢,要死不活先生?我的灵魂有七个,扬展会这样回答,您都要看一下吗?审判官大人?
“你的脸有些发白。”唐青说。
我想扬展这七个灵魂也会叫审判者脸色白得很难看,杜若兮寻思,不知道他有没有让他们合而为一的办法。
“这很正常。”她启动电脑和摄像机,她看了看上面的时间说道:“我们才睡了2个多小时。”她把牛奶和丢进垃圾桶,然后冲了一壶茶放在桌上。
第五十四章
“我听蓝靖阳说过,柳幽河和扬展都不读书学习,是这样吗?”杜若兮开始问道。
“是这样,学习的事他们除外。”
“那么我们一个个地说,柳幽河她为什么不学习?”
“柳幽河是小孩子,学到一定程度就没法继续,你不能勉强一个8、9岁的孩子去学大学课程。她学完初中就停下了。”
“哦,是这样,挺厉害。”柳幽河是扬展创造出的童年时代的杜若兮,但杜若兮并不敢保证自己在8、9岁的时候也能够读完初中的课程,哪怕一直都是8、9岁。
“你怎么看待扬展?”
“要我抛开我对他的私人感情来说吗?”
“是的,抛开你说的那种神秘的血缘关系来说。”
“那么……我提都不愿意提他。”唐青说,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就是睡觉,而他醒来之后就会发呆。所以他有永远睡不完的觉和永远发不完的呆。”
“不会再这样下去了。”杜若兮说,“他总会做点什么吧?”
“会做一些,偶尔。”唐青白了杜若兮一眼,口气很冷淡。
“你们讨厌他吗?”杜若兮停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你们欺负他吗?”
唐青笑而不答。
“唐青,请回答我。”
“是的,我想他是比较招人讨厌的。如果语言上的刺伤也算得上欺负的话,那我们也算是在欺负他。但我们几乎从没这样做过,我们并不会从这件事上找到任何乐趣。更贴切的说法是——我们同他比较疏远。”
“知道了,你们看不起他。”
“正确,至少目前是这样。”
这些话确实让杜若兮感到不快,她一直希望在这件事上不带入自己的任何感情,但现在证明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为什么会疏远他?他是不是很笨?”杜若兮顿一下又说,“你知道我说的家里是什么意思吧?”
“懂你的意思。在这儿,”蓝靖阳指着自己的胸口,“我们叫它‘我们家’,你可以叫它‘你们家’。现实中的家我们叫它‘扬展家’。不,扬展虽然不读书学习,可他也说不上是笨蛋。”
“说说你对扬展的看法,详细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他看上去对什么都没啥兴趣,老是愁眉苦脸,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愁些什么,我不怎么跟他说话。”
“你没有试图去了解他心里想的是些什么?”
“试过,但他什么都不说,后来我也就不再问了。”
“这么说来,虽然你们在一起很长时间了,但依然很陌生。”
“我们一直很陌生,但时间的长短并不能作为我就应该跟他很熟悉的理由,跟这个没啥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
“跟任何……其他的有关系。”唐青笑着说。
“唐青,”杜若兮严肃地看着他,“不要跟我用这样的口吻说话,我知道你不怎么愿意提到扬展,但如果你们还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的话,那你就应该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我认为你实在不必抓住他不放。”
“仔细听着,”杜若兮把胳膊桌子上,这样可以离他近点,“扬展虽然不是你们家里核心,但除去张天不提的话,扬展将是所有问题的核心。他是所有痛苦的最初根源,因此,他也将是所有痛苦的最后终结。我治疗过象扬展这样的……,不,象你们这样的人。在那个病例中,他们的‘家里’有12个人同时存在着。我还在医学报告里读到过更复杂、人数更多的病例。相信我,对于你、甚至对于我那些医生同事来说,我都称得上是一个很内行的人。我知道该如何去……。”
唐青举起手打断她。“这其实是因为我们思维习惯,在家规里规定了任何人不得跟别人提起扬展。”
“没关系,你的态度也是我需要的。那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对你来说这并不难回答——你是如何看待扬展的?”
唐青低下头咬了下指甲,然后他的表情出现了空白。长长的烟灰在他的指缝中折断了,落在他的膝头然后一路散落到地板上。他仿佛根本就没在意,然后他深地吐了一口气。
“唐青,我想你应该……”
“虽然我们不时地会碰到,但如果我抛开那种神秘的感情之外,扬展将是离我最遥远的人。”唐青突然抬起头开始说,“而他也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无论是我们家或是扬展家。他仿佛搭错了车,上错了路。可笑的是,现实中的家居然会叫做‘扬展家’,这实在有些令人费解。我想其他人很可能只是因为外人也叫他们扬展才不会太无视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笼统说来他就是他太乏味了,乏味到当你想评价他的时候一时找不到更好的词汇,乏味到即使你现在问我,我都有点……懒得去琢磨他。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容易被忽略的人——冷漠、胆怯,没什么需求,也没什么决心——竟然是问题的关键,这样说他仿佛有点尖刻。但是从外人只看得见扬展这件事情来看,他应该是比较特殊。现在我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以后我会弄明白的。因为我从没仔细想过这事,所以对他的印象我只能边想边说,这样前后就可能会有些不太一致,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这个我明白。”杜若兮点点头。
“最先我觉得他很可能是对什么都不动声色,但很快我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他是几乎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这一点看上去貌似有点跟蓝靖阳相像。他们的区别在于扬展做得更彻底。比如说蓝靖阳阉割张天之后高兴了很久,我们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而他完全是无关痛痒。看到沈俊搂着蓝靖阳又哭又笑,扬展的的表情完全没有什么变化。蓝靖阳希望随心所欲,而扬展根本没有任何欲望。他暮气沉沉,了无生趣。你说他已经死了,他偏偏还在喘气儿;你说他活着,可他跟死了又没太大分别。他就象……一个燃放过的烟花筒,一枚从枪膛里蹦出来的的空弹壳。他跟谁都很少说话。即使他跟我们交谈也是一副魂不守舍、想尽快溜掉的样子。你跟他谈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四处停留,但是绝不会停留在你的眼睛上。如果不得已要看你一眼,他的目光会象个受惊的兔子般一溜烟地跑过去。他看上去很老,很沉闷,所以我暂时给他做给结论是——长时间睡觉,很可能他的脑子睡木了,所以醒了之后老是发呆;不喜欢这个家,我也不知道他会喜欢哪里;除了柳幽河之外,不愿意同任何人打交道,并且容易受到惊吓。”
唐青是家长,并且知道所有发生过的事,从这两点来看,他对扬展的评价应该是最有权威性的。那么就是说,扬展在把他的灵魂分散出去之后,现在空虚得就象是一个皱巴巴的布袋。但这样也好,对于最终的融合来讲,他可能是一个最佳容器。
希望如此,杜若兮想道。
第五十五章
“一个烟花筒,”杜若兮仔细品位着这句话,“柳幽河,一枚空弹壳……,那么他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能给别人留下印象的那种。”
“没有。”
“请想一下再回答。”
“我不记得。”
“那你为什么说他象一枚空弹壳,一个燃放过的烟花筒?”
“那只是打的一个比方,我不过是顺口说说罢了。”
“脱口而出的话往往最能够表达内心真实的想法。从他给你留下的印象来看,你更应该说他象是一副空空的躯壳,或是行尸走肉,活死人,一个影子,一件衣服……。这些说法更恰当,而且更容易被联想到,但是你却并不这样说。”杜若兮目不转睛地看着唐青,“你说的是子弹壳和炮竹筒,这跟那些比喻有些许的差别。”
“这是哪门子的文字游戏?”
“我不喜欢你对我隐瞒什么。”杜若兮凑近一些,“有可能这只是你的口误,但我更倾向于认为,你不想告诉我你真实想法。”
“你不觉得你有些过敏了吗?”
“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过敏。”
唐青埋下头,拿一根手指敲打着自己的皮带扣,他的脑袋左边点几下然后又换到了右边,仿佛他心里在衡量着什么。他敲打了一会儿之后仰起头来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从我的话里你猜测他应该曾经‘砰’的一下。”他的双手比划了一个爆炸似的动作。
杜若兮点点头,没说话。
“你这么聪明却不是我们的家人真太可惜了,而且你又那么漂亮。这话是蓝靖阳曾经对我说的。”
“他的恭维有点怪。”杜若兮看着唐青,等他接着往下说。
“他是有过那些时候的,”唐青自嘲地笑笑,好像杜若兮抓住他不经意透露出的信息让他感到有点难为情,“某个闪亮的时候。”
“嗯,接着说。”
“他很晚才知道我们的存在。在此之前,我们知道他,但他并不知道我们。我们的那个家虽然来自扬展的一个梦境,但是他却不是个住进去的。他次看见我们住在他梦中的院子里的时候,简直要背过气去。而柳幽河居然跟我们住在一起更是让他无法接受。他对那个院子和院子里的一切都表示震惊。后来他也住进来并带着柳幽河玩耍。扬展那时候很聪明,我们也想跟他玩,可他见到其他人不是生气就是害怕。那时候他做过一张弓,不过是一根厚竹片和一条琴弦而已,看上去并不起眼。但你要是知道它的射程可以达到两百米的距离的话大概就不会小看它了。他次试着射出一箭时并没有把弓完全拉开,但仍然达到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把所有的大人吓一跳。如果装上一枚箭镞,哪怕是一个铁钉再满弓射出的话,它在六十米的距离内绝对具备杀伤力。但他拉不开柳幽河就更拉不开,于是他就丢下它不管了,转而去给柳幽河做了一把小弩,而她用这把小弩射杀了许多老鼠。他还为柳幽河栽培了许多新品种的花。他就是把能找到的那些花花草草找来,然后按照书里的方法互相嫁接,最后长出许多怪头怪脑的东西。他用过一小片木头打磨成极博的螺旋桨,中间轴的位置穿了一根羽毛球线,然后在螺旋桨的两头都粘上甲虫。柳幽河去逗逗甲虫,甲虫便扇动翅膀,螺旋桨开始旋转并沿着那根贯穿的羽毛球线上上下下飞个不停。有一次柳幽河拾到过一小截大拇指粗细的金属筒,它里面有螺纹,就象灯塔里面的旋梯似的。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玩这个东西。扬展琢磨了一下,给它配了一个小发动机之后一起装在了一条小木船上。发动机带动金属筒转动,它内壁的螺纹会把水吸进去然后从另一端喷了出来,这样船就有了动力,它可以在水面上快速滑行。后来他费了些功夫在这条船上装了一对小翅膀,并把金属筒安装在水下更深的地方,结果令我们所有人都很惊讶。它除了金属筒浸没在水下,船的其他部分完全离开水面。它虽然还是依靠金属筒喷水获得动力,但它的确是在飞行。从现在的眼光来看,它是一个不见得有用、但很有趣的设计。后来他就不那么经常跟柳幽河玩耍了,他有点接受不了柳幽河也跟其他人一起玩。当柳幽河邀请他也加入时,他推脱的笑容里隐藏着难过和不屑。除了柳幽河,其他人都很生气。难道我们是怪物吗?难道要你跟我们在一起是侮辱了你吗?你为什么就那么看我们不顺眼?后来除了柳幽河有时候还找他之外,我们其他人就不太理他了,他开始变得孤零零的。”
“瞧,只能说扬展那时候很孤僻,但他并不是个笨蛋。”唐青最后说道。他揉揉眼睛,喝了口茶。
“柳幽河后来对扬展的态度有什么改变吗?”
“没有太大的改变。虽然她曾经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他,但她在扬展面前却绝口不提,她很懂事。”
“扬展为什么仇视你们?”
“这个……”唐青埋下头想了想,“我也问过柳幽河,她转述扬展的话说,他老是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另外一个地方醒过来,其间发生的事他完全不知道。并且他经常莫名其妙受到大人的责骂,仿佛他做过什么错事。他后来从我们的谈话中知道有许多事情是我们做的,而他却无缘无故地遭受大人的呵斥。于是他称呼我们为偷窃时间的贼,他为此感到非常的焦虑和愤怒。其实我们当时很混乱,谁想出来就出来,然后留下一堆麻烦事让接着出来的人摸不到头脑。家里所有人都觉得过得很不好。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警觉起来,我发现我们确实不能再这样各行其是下去,必须要定下规矩。于是我把所有的人都叫在一起,经过商量之后制定了我们的行为准则,它是我们现在这个家规的雏形。扬展在整个过程中一直都是冷眼旁观,他在我们商量的时候居然拍拍屁股走掉了,我当时就很生他的气。”
如果我是扬展,我也可能连屁股都不拍就走;如果我是唐青,我也会因此而生气。杜若兮想,没有一个患有多重人格症的人能轻松地活着。让孩子应付这样巨大的伤害和如此复杂的难题,是不是太残酷了些?
就象杜若兮在扬展搬家之后曾经莫名其妙地失聪一样,连成年人都束手无措的事情却落在了一个孩子的身上,那样的压力是巨大的。那段时期是杜若兮一生中最暗淡的时期。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医生检查之后并没有发现有病毒或细菌的入侵,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扬展的离去,而让她关闭了某扇门?确切的说,她也不想知道。
第五十六章
“我认为你们应该从柳幽河转述扬展的话里明白些东西。”杜若兮说。
“是的,从她的话来看,扬展的时间曾经是连贯的,他象一般人那样生活过。”唐青思考着说,“这个身体里,原先只有他一个人。”
“那你们是否曾经想过,这个身体只应该属于他一个人,而你们现在是鸠占鹊巢?”
“我曾经是这样想过,可这并不是我们的错。”唐青轻轻地说,“我们也想离开这个躯体,可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无缘无故地来,却不能无缘无故地去。”
“事情并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那样,唐青。”
“是的,我想肯定不是。”
“互相仇视,并且你们认为自己受了委屈——这是你们同扬展之间的主要矛盾之一吗?”
“对,没错。”
“家规里为什么不准象外人提到扬展?这好像是一个……”
“是一个禁忌,没错。”
“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曾经自杀过,”唐青看上去有些不情愿,“这是他最令我们印象深刻的一件事,你也可以勉强把这件事当作他闪亮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都不想提到它。”
多重人格症患者往往有过自杀的经历,因为他们的生活完全是一团糟。当他们对生活完全失去兴趣的时候就希望能够彻底摆脱,而此时他们大都有严重的心理疾患。杜若兮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仍然震动了一下。
“嗯。”杜若兮点点头。
唐青看着她,然后把目光转向一旁。杜若兮没有说话,她等待则着唐青自己说出来。
“我想他一定很痛苦,一个人真正放弃生命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但是另一方面来讲,我们艰难地生活着,可他却一门心思去死,这种事情相当让人难以接受。虽然我们最终活了下来,但是他在我们的心里却几乎已经死去了。”
“他当时是怎么做的?”
“你知道,一个人要自杀了的话,从情绪到行动上都会有个过程。我们家人的心情会从那个院子里的天气上反映出来。只要是天空阴沉得太厉害,我们大家就会开始不安,这时候我们就必须要去弄明白到底是谁的心情会那么糟糕。你要知道,家里人互相还是比较关爱的。说实话,那个院子里的天气就没彻底晴朗过,总是阴晴不定。按理说,在这个‘情绪晴雨表’存在的情况下,要是谁的心情异常低落,那一定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可是他仍然把我们全都蒙骗了过去。”
“你们的情绪跟那院子里的天气是联系在一起的?”杜若兮扬了扬眉毛。
“是的,怎么?”
“这确实有些让我惊讶,”杜若兮忍不住想赞叹一声,“你们家实在是可以叫做完美。”
唐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对不起,”杜若兮拍拍他的肩膀,抱歉地笑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我这只是从专业角度来看,请你接着说吧。”
接下来唐青把扬展的自杀过程全部告诉了杜若兮。
这件事发生在张天被阉割之后,前后相距不到2年时间。那段时间院子里的天气比往常要差点,但还没到引起大家不安的地步,不过也已经快接近了。事后他们回想扬展是有意识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它缓慢地流露出来,因为突然的释放一定会引起大家的警觉。当时扬展的母亲在外地出差,不出意外的话,要一个多星期后才能回家。扬展喜欢做蒸菜,他一向喜欢吃蒸菜。本来在扬展母亲没在的时候,沈俊或是林梦霜给大家做饭,扬展想做的话他们还巴不得让给他。大家对饮食都不很挑剔,吃饱了就行。扬展每次吃好了之后只清洗蒸格而不清洗那口铝制的蒸锅,蒸锅水也不倒掉,下次用的时候他再往蒸锅里加自来水就是了。这事确实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它看上去实在是微不足道。一个星期之后,他妈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他中午蒸了一锅包子吃,用暖瓶里的热水把餐具洗干净,然后喝掉剩下的水。他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然后换上衣服,出去踢球。扬展踢中锋,技术相当不错,传球意识高人一筹。唐青跟封肃坐在灵台上看,这样他们的视角可以跟扬展完全一致,感觉更真实些。其他人在各做各的事情。扬展踢完球之后回到家里,大汗淋漓。知道他要洗澡大家也就暂时散开。浑身是汗,口渴得要命,没人愿意这时候出去,要出去也要等他把自己收拾舒服干净了之后。再说他们也不喜欢看别人洗澡,可他们有时候会带点恶作剧的想法看林梦霜洗澡。扬展口渴地要命,到处找水喝,但是暖瓶里的水中午就用光了。一个星期以前饮水机里是满的,但现在也是滴水不剩。于是他抱起了那口蒸锅。其他人当时都在各自的屋子里,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心里估计他很可能变烧水边洗澡。封肃最先发现不太对劲的,他跑到院子里大声地叫道“大家都出来。”所有人听到之后都跑到了院子里,这时候他们发现院子里突然象夜晚一般地阴沉,大家都愣住了。“日全食么?”有的人在胡乱猜着。但是外面的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天上的乌云象大片肮脏的棉花似地滚滚而过,天气从来没糟成这样子。
“封哥哥,这是怎么啦?”柳幽河问,她吓得有点发呆。
“你待着别乱跑,你……你快回屋里去吧。”封肃着急地说。
柳幽河点点头。但她没回去,她坐在自己房子前的台阶上看着。
这时,院子中只有灵台上要明亮些。他们看见扬展一只手里提着那口铝制的蒸锅,一只手正慢慢擦去流到下巴的水。他看着他们,扔掉蒸锅,动都不动地站着。他们发现他在哭。
“你怎么啦,扬展?”封肃吼道。
扬展根本就不回答,他大口地喘着气。他看上去不是因为生气或是受委屈才哭,他象在跟他们告别。
与此同时天上开始落雨了。
第五十七章
扬展的哭泣和下雨同时出现,而且除了他没人在哭,那么现在的天气必定是因为扬展。可他们当时都呆了一呆,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个搞的,这事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这么强烈而又绝望的心情让所有人立刻想到了死亡,而这样的事以前从没真正发生过。扬展穿过客厅割断了电话线,然后不是去洗澡而是径直走进他的卧室。然后,他躺在了床上。
我必须出去,封肃看了唐青一眼,喊道。他没等唐青回答就朝天文台跑了过去。他在离扬展两米左右的地方起跳,用膝盖把他顶出天文台后占据了身体。然后他突然哆嗦起来并跪在了地上,嘴唇渐渐变成了青紫色。把他给我拖远点,封肃嘶哑地吼叫,接着他就象烈日下的一条老狗般急促地喘息。必须先把电话线接好,唐青冲着封肃大声喊叫,同时跟蓝靖阳一起把扬展拖走,并且叫沈俊把他看着。大家焦急地看着封肃哆哆嗦嗦地用牙齿去剥电话线的塑料表皮。他简直没力气吐掉剥下来的皮,完全是靠呼吸把它们吹掉,吹不掉的就任由它们沾在嘴唇上。没有胶布,这种状态下即使是有胶布也没法缠好。他只能勉强用手指暂时把电线压在了一起,拨打了120。
“说啥?”封肃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是啊,这该怎么跟对方说?大家都面面相觑,他们都还没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喂,你好,这里是120急救热线。”电话里传来一位年轻女士的声音。
“嗯,我不舒服。”封肃在电话这头说道。
“告诉我你那里不舒服。你叫什么名字?”
“我……头疼……浑身都疼,我……象是中毒……”封肃说得断断续续,他在大口喘气。
“告诉我你的地址。”
扬展站在灵台上时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唐青跟蓝靖阳突然同时灵光一闪,瞪着对方一声大叫——蒸锅水!
封肃用眨眼代替了点头。大家都希望这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唯一的可能,他们都没料到熬了一个星期的蒸锅水简直可以当毒药了。
“我叫扬展,我刚才喝了……蒸锅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感到……冷,呼吸……困难。我住在真理道45号……?”封肃皱着眉头朝着唐青眨眼。唐青一边说一边拿手比划着数字,封肃跟着他在电话里接着说,‘4幢,2单元,4楼,10号。请你重复……,对,没错。我可能没法帮你们开门。我躺在……地上。”封肃说完就扔掉电话,然后朝着大门又爬又滚。他爬到了门口,但趴在地上够不到门把手。白沫开始顺着他嘴角流了下来。门口有个鞋柜,封肃想扶着它稍稍站起来,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他看上去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侧躺在地上,门把手仿佛就象是另一个星球那么遥远。封肃把手指伸进自己喉咙,有气无力地呕吐了几下,其他人冲着他大声吼叫,希望能够鼓励他。柳幽河跑上了灵台,一边哭一边踢他。突然她软绵绵地倒下了,唐青赶紧把她拉了出来。在这个家里封肃的身体最结实有力,此时必须让他一个人完全控制这个身体,这时候谁要去帮他话只会是越帮越乱。突然间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并且深呼吸了几口大气。他终于扶住了那个鞋柜,他并没有站起来而是靠墙跪着,但也勉强能够握住门把手,他就在一片嘶声力竭的吼叫声中打开了大门。阳光穿过楼梯间照了进来,整个天文台瞬间明亮了。此时的院子阴沉得就要垮下来一样,而灵台上却明亮耀眼得无法逼视。它强烈得仿佛可以扫荡整个世界——现实的世界,以及这个内心的世界。封肃跪在那里,停留了片刻,然后就象一根木桩似的倒下去,失去知觉。唐青最先跑过去,把封肃紧紧抱在怀里。其他人也都陆续跑到天文台里面。他们看了看封肃,接着也就跟着坐下了。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有等待命运的裁决。所有人都手拉手围成圈坐在一起,封肃则躺在唐青的怀中昏迷不醒,林梦霜一直掐着他的仁中。此刻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身处这天文台之上,最后一次看见所有家人相聚于此,最后一次拥有真实的感觉。
唐青讲述完之后呆呆地望着外面,这番话费了他不少力气。他从没想过跟谁吐露过这些,即使在家人之间他们都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他们讨厌、甚至憎恨扬展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他们心里的一直没能打开的死结。
“救护车是不是很快就赶到了?”杜若兮问。
“不。结果是封肃倒下去的声音惊动了邻居,后来听说是他自己开车送我们到医院。医生给我们狠狠地洗了几次胃,我们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才恢复健康。从此我就不准扬展私自出来,而他自己就去睡觉。”
“就这些了吗?”
“是的,就这些!”
杜若兮拍拍他的肩膀,点支烟站了起来,她走到窗户面前望着外面。月亮已经沉了下去,夜色漆黑得几乎要挤进她的房间。她想如果扬展的遭遇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是否也能这样活下来。他把痛苦的遭遇交给了沈俊;把类似于母性的关爱交给了林梦霜;把对亲情以及友谊的渴望投注在柳幽河身上;把保全的本能交给了封肃;把凶狠野蛮的破坏欲交给了蓝靖阳;他把胸中燃烧得最猛烈的那团火——生的欲望以及梦想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交给了唐青。解离为多重人格是扬展面对暴力、虐待、强权、矛盾以及各种绝望情绪时做出的无奈却又充满智慧的选择。它使得这个错觉——那些虐待并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变得相当真实。在这样严酷的成长环境中,它用最极端、最悲惨的例证阐述了这样一条生命法则:无论环境多么恶劣,生命最终还是会找到自己的生存和表达方式。
第五十八章
唐青走后,杜若兮打开电脑打算再研究一下扬展的事。这些天的资料好象太密集了点,她应该好好看看,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
从出生的时刻可以明白地看出他们各自扮演的角色。这些角色,或是说整个系统能够如此精密地运转,实在令人惊叹。很难想象一个人潜意识中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它就象深埋在平静的地壳之下却又暗潮汹涌的岩浆。它容纳了数量极大的信息,并暗藏着自己神秘的、不为人知的逻辑。这些逻辑形成一个筛选网络——它几乎就是大脑中的枪林弹雨——来阻止某些压抑的思想到达意识表面;而那些经过洗礼了的思想也常常是变得面目全非。它们往往是有目的的强调、有选择的遗忘、扭曲变形的表达,以及荒诞不经的梦。而当某些外部信息即将引发仿佛已被遗忘的痛苦时,潜意识也同样会发出拒绝接收不良信息的指令。因此有些人会迅速逃离某个地方,或是突如其来地失聪、失明,也可能是对某个场景或画面产生莫名的惊恐,或是对着一张光滑闪亮的、状似手术台的桌子歇斯底里地尖叫。
杜若兮边看边想,但她心里有个影子、有个声音正在蠢蠢欲动。
杜若兮思考着治疗方案,虽然她知道自己单独一人主持治疗会有些勉强。杜若兮心里很明白,有时候医生设定的方案会失败,这是因为医生在没有完全了解病人的情况下先入为主的缘故。“你原来是这个毛病啊,唉,你为什么不按照我想的那样生病呢?”杜若兮可不希望这种可笑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其实有时候病人会自己找到解决的办法,他们只是缺乏一个引导,这时候医生只需要顺着他们的感觉和情绪让他们自己前进,毕竟,医生只能帮助却不能代替病人走完这段路程。
“你难道真的认为你这样做是对的吗?”那个声音忍不住要说话。
杜若兮打算不去理会这个声音,她继续想着整个治疗法案,更细致,更具体的方案,她认为她可以做到。她很高兴每个人都向她敞开了心扉,这表示他们都信任她,这是个好迹象。是不是应该去请教一下陈教授,也许他有更好的建议?
不,她迅速否定了这个想法。除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她不想再去请教她的老师。实话说,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
“你认为你能躲开我吗?”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在她心里念叨着。
杜若兮叹了口气,不得不把自己的思路从扬展那里转开了。
许多人的心中有个类似引导者的影像。这个影像集道德规范和价值观念于一身,对个人进行监督、批判及约束。也就是说,你高兴的时候,他也会同样快乐;你难过的时候,他会安慰你;你做了好事,他会不惜余力地赞扬你;你做了错事,他也会把你臭骂一顿。你要是想做什么大逆不道的坏事,比如恶意欺骗、诋毁他人等等,他将竭尽全力地阻止你。这个影像可能是自己的父亲或母亲,或是某个科学家、艺术家,某个僧侣,甚至是完全凭想象绘出的一个人。这其实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超我”——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朋友、一个永不背叛的天使,它是一个人内在的精神领袖。
杜若兮很高兴海伦?米勒能够出演《伊丽莎白一世》的电影。这位卓越的演员把伊丽莎白一世演得活灵活现,这让杜若兮内心的这个“超我”形象不再是油画上那个苍白的面孔。这位在英国历史上“黄金时代”掌管最高国家权利的女人,善良、宽容、聪明而又非常亲切,在议会里她最为活跃。她时常在大臣们面前象个孩子般天真地跳宫廷舞,又时常对他们呲牙咧嘴,象头豪猪般愤怒。虽然这位女性是个性情中人,但却具备许多男性政治家都不曾拥有的铁腕。这个“超我”对待杜若兮时常严厉而刻薄,但杜若兮还是很欣慰她的存在。
这位女王次出现是在杜若兮小时候跟扬展道别的那个黄昏。当时杜若兮拿着三张画,悲悲戚戚地回到自己家里。家里还没开饭,都在各忙各的。杜若兮把画放好,把小手洗干净,然后悄悄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把窗户打开,看着外面越来越沉的暮色,心情也越来越低落。
这时杜若兮就想象着一人走过来安慰她,于是这个人就出现了,一个有些消瘦的妇人。
“朋友的离开并不是世界末日。”她在杜若兮的脑海里说。
“我知道不是,但走的是扬展啊。”杜若兮小声说。
“以后还会有人继续离开你,甚至永远离开你,但你也会认识新的朋友。”
“不会是象扬展那样的朋友。”
“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以后的事你怎么能那么肯定?有我在,我就会让你有好运气。”
“但要是我不想有这样的好运气呢?”
这位妇人白了她一眼,“我是次跟你说话,所以我容忍你这次的态度。”说完,她生气地走开了。
后来这位妇人在杜若兮的脑海中开始变得越来越丰满。她脾气暴躁,看问题非常敏锐,说话一针见血,不留情面,时常把杜若兮整得无地自容。但在杜若兮表现出优秀的品质或是取得好的成绩时,她也真心诚意地大加赞扬。杜若兮从没在生活中真正见过感情如此丰富而又热烈的人。在中学的时候,杜若兮发现她跟伊丽莎白一世简直是同一个人,于是杜若兮就称呼她为伊丽莎白或是直接称呼她为女王。在工作的年她看了《伊丽莎白一世》的电影,往后——经常在她需要帮助或是需要分享的时候,偶尔也是应该挨骂的时候——杜若兮在脑海中便可以看到这位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女王跳下王座,昂着头,手里提着裙子朝她走来。
第五十九章
“看着我,你这笨蛋!”伊丽莎白女王怒气冲冲地叫道。
她知道女王为什么要生气,但她这次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准备退缩。
“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吗?”
杜若兮抬起眼睛看着她,冷静地说:“我知道。”
“你居然说你知道!你居然说你知道!”
杜若兮看着女王生气地走来走去,没有说话。
“你居然跟唐青上床,你就那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吗?你要知道……”
“我爱他。”杜若兮打断女王,“我不需要去控制,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他?”女想坐下,又噌地一下站直了,“是人称他还是动物它?唐青能被称为一个人吗?”
“我不准你这样羞辱唐青!”杜若兮的脸顿时涨红了。
“哈哈。”女王带着天真又傲慢的笑容说,“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实:唐青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是一个部分,一个从潜意识里生出来的怪东西,他是病态的产物。你却如此倾心于这么一个……这么一个,天啊,你叫我怎么说?”
“那么你呢,尊贵的女王陛下?”杜若兮突然咄咄逼人,对着女王露出了獠牙,“在我称呼‘你’,或是‘你’自称为‘我’的时候,你能说你就比唐青更完整吗?你难道就以为你是真正的、完整的一个人吗?”
“不,我当然不是完整的,我只需要有完整的个性,我能在你的内心世界里存在就已经足够了。这样说吧,当杜若兮称呼女王为‘你’的时候,那么女王就可以自称是‘我’。我的一切都取决于你的感觉。而唐青……”
“我相信扬展同样把唐青当作一个真正的人。”
“但是你却不能把唐青当作一个真正的人,”女王吼道,“就象扬展也不应该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人一样!这是非常荒谬的。”
“任何一个多重人格症患者对你这样的想法都会感到愤怒,”杜若兮冷冷地说,“而要是蓝靖阳知道了的话,他会杀了你。”
“可这就是事实!你可以称呼唐青是‘他’,但是你的内心却应该保持清醒。”女王烦躁地说,“当你们在床上的时候,难道你就不想想那到底是谁?而你完全知道他们可以如此自由地进出扬展的身体,他们的转换就象冷热水的开关一样方便。”女王埋着头,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闭嘴!”杜若兮被彻底激怒了,“事情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连这一点我都不能肯定的话,我还是个女人吗?我还是名心理医生吗?我还是杜若兮吗?”
“我真不明白你如此的自信从何而来?”
“但是……妈的……这难道还需要什么的自信吗?我的意思是说,当你爱人的躯壳被另一个灵魂所占据的时候,那是多么容易地被察觉出来。”
“即便如此,你都不应该跟唐青上床,你何苦……去让这个人格更加完整?这件事会让整个治疗蒙上一层不可知的迷雾。哪怕是外行都能感觉得出来,人格越完整,融合越困难。”女王摇摇头然后坐在了椅子上,苦笑起来,“而且这爱情的结果你也完全预料得到,可你还是要一头载进去。你比那些拒绝诱惑、最终只是围着老鼠夹打转的老鼠都不如。”
“最终融合与否取决于唐青和扬展的意愿,我的责任是促成他们达成一致。如果唐青知道了这一切的话,他绝不会自私到为了爱情而拒绝融合。”杜若兮看着电脑里正放着唐青讲述扬展的自杀过程,轻轻地说,“即使他再痛苦也不会,即使他知道我的痛苦,他也不会。”
“把猜测当作事实永远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你应该与唐青做个了断。你可以继续进行治疗,但是我绝不容许你在其中如此地感情用事。”
“不,”杜若兮带着一种看待陌生人的表情说,“这完全不符合我的风格。”
“你的风格就是非要去品尝这杯爱情毒酒的傻姑娘,你的风格不会让你有任何好下场。让我们看你这位奋不顾身地往陷阱里跳的、愚蠢、自大、傲慢的家伙最终会得到什么。”女王愤怒得两道眉毛悚然而立,“你只能、你必须、你非得同他了断不可!”
“我做不到,”杜若兮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象是砸象女王的冰块,“或是说,你做不到。”
伊丽莎白一世呼地一声拉过她拖在地上的裙子,目光森然:“难道你要挑战女王的权威?”
“不,”杜若兮迎上她的目光,毫不躲避,“我挑战的是老是将我当成小姑娘并把我藏在她裙裾之下的老妇!”
女王楞了一下,突然她的目光变得茫然了,仿佛有些迷失。她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你有得苦头吃了。”短暂的脆弱之后,她迅速恢复了常态,但她看上去有些落寞。
“女王,不必为我担心。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极少数经历的不多、但却可以保持头脑清醒的人之一。”
“不,我并没有为你担心,我知道你同我一样坚强。”女王轻轻地说道,她变得温和了,但目光里蕴藏了更多的沧桑,“我只是……不想为你哭泣。”
杜若兮顺着女王的目光望着窗外。阳光以它恒久不变的热情照耀着大地,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一只小鸟落在树枝上,用审视的目光瞪了她们一会儿,然后悄然离去。远处传来小孩子的笑声,那声音沿着长长的管道消失了,回荡着,微弱下去。空气在流动,地球在旋转,这个世界并没有改变什么。它无知无觉,无恃无畏。杜若兮突然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回到了当年的那个院子,手里拿着三张画,望着载了扬展的那辆卡车转过街角不见了;而她的另一部分依然站在自己的房间里,跟伊丽莎白女王一起望着窗外斑驳的树影。这两者之间是将近20年的岁月。
杜若兮最后轻轻说了一句:“那么在你哭泣的时候,请不要让我看到。”
第六十章
唐青回到家里,拿出他的“家庭画本”。家庭画本很大,几乎有半个书桌那么大,是他们用绘画的方式记录了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每个人出现的日子和长的什么样子他都画得好好的。沈俊的伤心事、封肃在马路上长跑、蓝靖阳的复仇行动、扬展自杀时的情景还有自己拼命学画的样子等等,他都把这些画了下来。家庭画本几乎就是整个家庭的真实记录。但文字极少,几乎全是画,它们已经积累了20厚本的样子。那些画页有点参差不齐,因为有些事用那样一张纸不好画,于是就找一张更合适的纸,仔仔细细画下来之后折成差不多合适的大小再装订到家庭画本里去。唐青从柜子里把画本拿出来又放了回去,然后他在画板上绷上一张画布,并把梵高的名画《星月夜》钉在对面的墙上。他要画的是昨晚上在睡梦中一直在他和杜若兮身边旋转的星河,那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壮丽景象。那条星河给他的感觉同梵高的《星月夜》惊人地相似,他要把这幅画临摹下来,放进家庭画本里去。
《星月夜》是梵高几乎完全凭想象创作出来的杰作。唐青还没见到过谁能在描绘静谧的星空时体现出几乎要爆裂出来的激情。无论小星星还是大星星都带着不可思议的漩涡,就连金黄色的月亮也包围在一个漩涡里。一片巨大的星云象卷龙一般横越天际,整个宇宙仿佛在某个神秘的定律下威严地运转。风景在发狂,群山在骚动,状如火焰的丝柏翻卷上升,tian舐着云端,整个画面似乎被一股汹涌动荡的激流所吞噬。扬展认为这幅画是在疯狂与激情都无法抑制的情况下才能创造出来的神作。梵高,一个伟大的天才,一个伟大的疯子。唐青时常希望自己也能够拥有那样的天赋,哪怕变成那样的疯子。
他开始没画多久便觉得心里有些动荡。他闭上眼睛,朝家里的院子张望了一下,看见封肃正带着柳幽河在做游戏,沈俊和林梦霜也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散步。他想了想,现在是星期天的上午,但是从昨天开始他就一直没待在家里。而平时他每天上班占据大部分白天的时间之外,下班后和整个周末他都不会再占据身体,让其他人也能够出来做事。但是这些日子为了配合治疗他占据了大部分的空余时间,他们很少能够出来了。
唐青看了看才开始画的画,决定让出身体。他把画布从架子上放下来,把画室稍微打扫了一下。他闭上眼睛后看见沈俊和林梦霜也加入了柳幽河的游戏中。加上封肃就是三个大人在跟一个小孩玩耍,这确实有些不像话。他站在灵台上朝他们喊:“谁来?”
几个人看了唐青一眼,然后互相瞪着。
“我想看部电影。”沈俊既害羞又有点急切地说。
“无所谓,你们谁想去就去。”封肃很有风度地说,“晚上10点前留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给我,我该活动一下了。”
“那好,你去,不过中午我很想做饭,你得让我。”林梦霜一般都会让着沈俊。
柳幽河不高兴的撅着嘴,都快哭了似的,唐青走过来小声对她说:“没关系,别哭呵,他们中午睡午觉的时候我们俩一块出去,你想玩什么啊?”
“我想到河边趟水去。”
“行,下午我们悄悄去,”唐青把脑袋朝其他人方向一摆,放低声音说,“把他们都蒙在鼓里。”
“嘻嘻,好呀。”柳幽河立刻破涕为笑,然后她问出每次都会问的一句话,“能把扬展哥哥也带上吗?”
“不行,你也知道他是不会去的。”
“那好吧。”柳幽河点点头,然后对林梦霜说,“林姐姐,中午给我做南瓜汤好不好?”
“想喝啦?”
“嗯,想喝,中午我只喝南瓜汤。”
“行,”林梦霜笑笑,然后对封肃和唐青说,“不问你们,反正我做什么你们就得吃什么。”
“当然。”封肃简简单单地回答。
林梦霜撇撇嘴就进自己屋里看书去了,柳幽河继续在院子里玩,这时候封肃把唐青拉到一边。
“唐青。”封肃低声说道。
“怎么?”。
“你跟杜若兮这事,我不得不问一下。”封肃看上去好像一直在等着问他问题,“你觉得跟她那个……这合适吗?”
“我认为没什么不好。”
“我认为这简直不可思议。”封肃摸着自己的下巴,摇着头,“太不可思议了。”
唐青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她也好端端的。”
“你想过吗?如果我们以后不得不关在这个身体里的话,那你这不是给自己添麻烦吗?”封肃埋着头说,“这个可能性仿佛并不小。”
“是的,我明白。”唐青点着头,“但是你知道吗?它是如此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就象走在一条窄胡同里,不是前进就是后退,而这件事情上我从来没想过要后退。依我的经验,太违反自然的行为最终都没有好结果。”
“说的也是。”封肃点点头,扯下嘴角代表他短暂地笑了一下,“你同她上床不是在试探她吧?”
“不,当然不是。”唐青惊讶地看着他,“别胡思乱想。”
“我不会的,”封肃看上去有些忧心,“就怕治疗会延续很长时间,这样对你们都不好。”
“那是我的事,老弟。”唐青拍拍他的肩膀,“别为我操心这个。”
“情况变得有些复杂了,我不太喜欢这样。”
“别这么想,事情永远不会如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而杜若兮只会对我们有所帮助,她绝不是那种拖累人的女孩。”唐青转过头看了看周围,“你认为我会喜欢上一个把大家带进深渊里的人吗?在任何情况下,这个家都是我优先考虑的对象。”
“那我没说的了。”封肃说话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勉强,仿佛并没有被完全说服,“你知道我们大家都很信任你,只是这事有点让我紧张,我怕以后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要发生。”
第六十一章
“那是当然会的。”蓝靖阳突然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我们以后都会发现,唐青养成一个悬崖边散步的习惯,其原因是悬崖底下有位漂亮的姑娘躺在一张如国王的寝宫般大小的床上。”
封肃的眼睛一瞪,可“闭嘴”二字还没说出口,啪地一声,唐青的一个耳光就重重地扇过去。蓝靖阳的脑袋被打得一偏,但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却保持着笑容。
“我们的家长大人以光的速度掳获了一颗姑娘的心,可他在下一个瞬间便穿透了它并远在千万里之外。”蓝靖阳摸摸自己的脸然后优雅地抛出去,象是扔掉一张面具,“那时候他已经听不到那颗心破碎的声音了。”
唐青冲上去又是一个耳光,蓝靖阳的脑袋又朝另外一方偏了一下。但是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还是保持着笑容。
“唐青,我对你的仇恨不会因为这两个耳光而多一分或少一分,我很大度。”
“你要是觉得偷听别人的说话是很聪明的事情,那这两个耳光已经足够教训你了。”
“要是你以后不想被我偷听到的话,那就请别在我屋子的门口说。”
“你想说什么?”唐青问。
“我不想说什么。治疗是你们做的主,附加收获的爱情也跟我无关,具体以后会牵扯到什么我也不在意,而你长时间地占据身体我更是没理由在乎,我在任何时候都会把它当作家长的一个特权,就象我曾经的那样。只是你掉下悬崖的时候别把我带上就行。”蓝靖阳双手一拍再使劲搓了搓,仿佛他真的很高兴。
“我告诉你蓝靖阳,家里所有人在现实里都有自己的朋友,而我也不例外。除了我必须上班和配合治疗之外我不会占用比其他人更多的时间。至于你对我将会掉下悬崖的幻觉,我只能说它很不合时宜,并且是相当危险的。”
蓝靖阳笑着看了眼唐青,又看了眼封肃,然后双手一摊,“我出来只是想说,我没书看了。”
唐青想了想,事情确实是这样,家里有一阵子没进书了。
“我会安排扬展去的,”唐青说,“你把自己的书单列好就行。”
蓝靖阳没再说什么,笑着冲他们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书单交给唐青,他继续保持着笑容退回自己的屋子。
“你想看什么书,幽幽?”唐青为柳幽河问。
“我要看《夏洛的网》。”柳幽河想了想说。
“行。”然后他转向封肃,“你呢?”
“最近不看什么书了,你去问问他们吧。我去……看电影算了,我会告诉沈俊让他把书单准备好。”封肃说完走到灵台上跟沈俊一起看电影。
唐青拉着柳幽河的手去把林梦霜的书单也要了过来。然后他们在院子了走了两圈,见没什么事做也就跟沈俊一起看电影。这时候影碟机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