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龙枕后扯出一件贺兰骢夏日穿的外衫,拿手抚摸一阵,又将衣服拿起来,放鼻下,嗅了嗅,木然地道:“他的气息还在,人可是不在了。元常在信中说,如今对贺兰用的是灸治之法,贺兰见到针那么害怕,他受了惊,何人去哄他?已经这么久了,还是没有好消息传回来,朕,后悔啦!”
安荣闭了闭眼,犹豫下,自怀中拿出元常的信,放在天子手上,“陛下,刚刚接到宪王殿下的信,快看看吧,说不定会有好消息。”
皇帝的手指动了动,似很犹豫。
安荣见此,不由奇怪,平日里天天盼望元常的传书,今天这是怎么了?实在是耐不住,安荣问道:“陛下,怎么不看看,不是很想念皇后吗?”
皇帝一声苦笑,“朕思念成狂那是不假,可朕也担心,贺兰一旦恢复了,还会回来么?他当初如此恨朕,朕心里着实没底啊。”
此刻,安荣终于明白,乾坤独断数载的皇帝,原来是在担忧这个。唉,每日惴惴不安等消息,等来消息又不敢看,这二人真是冤孽。
皇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从元常给他传回的消息他就知道。贺兰骢自从被干戈带走,虽然人很安静,但情绪一直不好。对皇帝产生依赖的贺兰骢,到了西戎国,心里只想着如何去找自己的相公和两个小家伙。干戈与黄文轮流照顾,也未能让贺兰骢安稳睡过一夜。得知这个情况,皇帝心疼又无奈。再后来,展开医治后,由于必须用灸治之法,这让对银针恐惧了几年的人,再次陷入惊恐之中。许是医治有了进展,近来元常的信中则常说,贺兰骢这段时日,变得很消沉,几乎很少说话,念及皇帝与一对幼儿的话也是越来越少。元常告诉皇帝,这可能和他一点点在康复有关系,人康复了,那么仇恨也随之回来。因此,元常要皇帝做好心理准备,也许他担心的事情,即将成为现实。
信被展开,皇帝的面色先是一喜,跟着又黯然。他说:“师伯,他很好,元常说,一切还算顺利,恐怕用不了多久,当年机智骁勇的贺兰就回来了。”
安荣闻言一怔,当年的贺兰回来了?
过了一会,太子与小公主被老嬷嬷领来,皇帝抱抱这个,又抱抱那个,听着两个孩子怯怯地问父后何时回来,就觉心里一阵绞痛。贺兰,能不能看在两个稚子的份上,给朕一个弥补的机会?
两个淘气的小家伙被皇帝放到了龙床上,皇帝把当初贺兰喜欢的那些东西,拿给他们玩,只有从渔阳城带回的一对布偶,静静坐在红木橱柜里。对着一对布偶愣愣出神,耳边还是那人傻傻的话:他们很好玩,就是会动的大布偶……
小孩子一起玩,闹一阵,静一阵,皇帝只顾自己发呆,也未多理会两个孩子,不一刻,寝宫完全安静下来。
“陛下,太子与公主睡着了。”安荣躬身,小声向皇帝禀告。
这时,皇帝回过神来,迟钝地点下头,嗓音有些沙哑,“睡着了啊,那好吧,就把他们留在寝宫好了。”
“这?”安荣犹豫着道:“陛下,太子与公主夜里会起夜,怕是会扰了陛下好眠。”
呵,皇帝一笑,摇头:“朕与贺兰那五年,夜夜惊起,习惯了。朕好孤独,就让他们陪朕一晚吧。”
唉,一声叹息出自安荣之口。
身边的两个小孩睡的很安稳,呼吸均匀,红扑扑的小脸,如果熟透的苹果一般,泛着健康的红晕。皇帝为他俩拉了拉被子,这才缓缓在旁边躺下。
皇帝毫无睡意,两眼望向镶满宝石珠玉的床顶。宝石再灿烂夺目,也不及你的回眸一笑。属于你的笑容,属于你的温暖,属于你的一切,如今不在,让朕日日彻夜难免。
朕等得好辛苦,可朕还是愿意去等。朕不信,五年的光阴,你真的会无动于衷。已经过来五年,朕愿再等上五年,即使是一生。人活一世,短短数载,朕不愿失去你。
……
又是一年岁末,西戎国的辞岁宴很隆重。干戈陪着女王出席辞岁宫宴无法脱身,清水阁内,只剩贺兰骢与元常二人,伴着孤灯一盏。
清水阁当差的宫人在慧姐的指挥下,把御膳房特意按东林菜色做的一桌菜一道一道呈上来,这是女王的吩咐。宫人还在忙碌,八珍汤被放置在花梨木桌旁的小几上,除了正菜,开胃小菜也陆续呈上。御酒已斟满,慧姐见准备好了,方到贺兰骢卧房外请人。
元常见懒懒躺在床上的人毫无食欲,只得对外面喊了声稍后就去。
“饥饿的滋味不好受,多少还是吃些吧。”元常试探着,去劝精神很不好的人。也难怪,每天的治疗,对他而言,如同酷刑加身,虽说痛不在身,可折磨的却是心。他的心在痛,而希望他能好起来的人心更痛。
元常见贺兰骢没动静,把他的手拉过来,两指搭在脉门,须臾后,点头。他说:“看起来,你恢复的不错,不过近来不思饮食,脑疾见好,可这心病又落下,瞧这身子可是弱了些。唉,我知道现在你已经能想起一些事情,那个人,我也不多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怎么办,你们自己自会把握分寸。但我只和你讲一件事,稚子无辜,我不想看到我的侄儿伤心难过。若是可以,为了稚子,往前迈一步,也并非是什么难事。有些东西,还是可以放下的,难道你不认为,干戈仍在人间,就是最好的结果么?你的心结要打开,给那个人一个机会吧,他虽是罪有应得,但他如今却是很惨。富有天下又如何,心内何其孤独,这是人世间最残忍的惩罚。他想赎罪,选择孤独,但他相信,你从来就不是狠心的人,给他个机会又如何,大男人当拿得起放得下嘛。”
“你……”贺兰骢终于有了点反应,迟疑着,翻个身,呐呐地道:“让我自己安静下,你自行用膳吧。”
元常的动作很轻,出去后,不忘把门带上。
脑中一片混乱的人,此刻没有了方向。他想起很多,可还有一些东西,明明就在心里,却找不到任何记忆中的纠葛。清明时得不到片刻安宁,闭眼后又是不断的乱梦。是谁,在耳边一遍遍呼唤自己,叫自己不要离开,是谁,一遍遍说要与自己相依相守?额头的汗珠越来越密,贺兰骢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寻不到答案。
被子不知何时拉过头顶,从抖动的被衾可以看出,被子里的人,此刻,他有多难过。
花厅内,元常打发了随侍的宫女,一人自斟自饮。御酒香醇,元常倒也喝着痛快。只是,饮着饮着,就见他猛地把杯中酒泼出。一声极其郁闷的哎呀声入耳,绮珊自朱漆木柱后闪了出来,当然,满脸是酒,额前几缕乱发粘在前额的公主此刻非常狼狈。
“喂,人家好心来请你看新年焰火,你就是这么谢人家的吗?”
元常挑眉,“我有让你请我么?”
绮珊翻起眼睛,道:“你这是何意?”
元常哼了一声,“这里,是我北苍国皇后在西戎国休养的居所,公主不请自来,不觉于礼不合么?”
绮珊仍是不解,嘟着嘴道:“我又没请那个傻家伙。”
元常摇头,知道与这公主讲不清道理,也不理睬她,继续一人喝酒。
绮珊绣眉微扬,见人家不理自己,甚觉无趣,可就这么走了,又太丢面子。堂堂西戎国的绮珊公主,可是走到哪里,都会被一群青年才俊奉若珍宝,何时受过如此冷遇?这心里,越想越气,趁元常不注意,抢了他手中酒杯,直接一杯酒入喉。
元常被这丫头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没什么?”绮珊道:“这酒不错,入口不烈,不过就是后劲大。”
扑哧一声,元常笑了出来,“怎么,怕本王喝醉了?”
“才不是,你喝醉了,与我何干。我不过是提醒你,若是真醉了,小心你们北苍国那位傻皇后,他最近可是很不对劲。小太医医术那么好,这次也犯了难。”
元常皱皱眉,沉声道:“你知道不少啊!”
“嘿嘿。”绮珊得意起来,“这西戎国,哪有瞒得过我绮珊公主的事情。”在元常面前晃起一根手指,公主道:“就好像,这小太医当初,明明喜欢皇表兄,却是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不过,如今倒也相安无事,反正他们是凑到一起,怕是这辈子也分不开。”
元常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奇闻,问道:“你说,黄医令和干戈要好了?”
绮珊点头,“嗯,难道你看不出来么,他们两个如今,很是融洽,羡煞旁人哦。”
果然如此,元常心中暗笑,天助我也。
96、西戎国之行 四
清水阁贺兰骢的卧房门紧闭了三天,无论干戈如何劝说,那道菱花格的木门依然紧闭。
干戈在卧房外徘徊良久,忍不住对元常道:“他会不会……”
元常皱了皱眉,拿拳头托着下巴,心里也在分析里面的情况。
这时黄文过来,道:“让我敲门看看吧。”伸手轻敲了几下,黄文轻声道:“延平侯,我是黄文,你不舒服吗?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告知在下。这几天你把自己关起来,也未尽食水,这对身体不好,在下已叫人备了清淡的食物,出来用些吧。”
仍是没有动静,干戈心里着急,担心出意外,最终咬下牙,选择破门而入。三人相互挤着拥入贺兰骢的卧房,在看到人后,一下愣住。
把自己关了整三天的人,衣衫凌乱,头发被扯得乱蓬蓬的,面无表情,木然地在墙角靠墙而坐。许是三天没睡觉的缘故,星目璀璨不在,眼珠熬得通红。
“大哥,地上凉,你怎么会坐在这里?”干戈蹲在他面前,为他把前额的一缕乱发顺到耳后。这三天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元常与黄文一左一右拉过贺兰骢的手腕开始把脉,依然没有反应,片刻后,元常和黄文松开他的手腕,二人同时冲干戈摇头,表示人没事。
贺兰骢似乎恢复点清明,眼睛眨了眨,看清了面前的人,嘴角扯了扯,想说什么偏又说不出,头再次低下,把无神的双眼合上。
干戈大惊,黄文再次抓起贺兰骢的手腕,很快又放开,道:“不碍事,他太累了,很虚,这是睡了过去。”
干戈闻言松口气,上前把人抱起,小心放于床榻上,扭头命人打水。
元常与黄文见宫女打来热水,干戈为贺兰骢擦洗,二人一同退出。黄文面色凝重,对元常道:“他这情况很奇怪,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元常点点头,表示同意,在思虑良久后,元常说出自己的猜测,“怕是他恢复了,接受不了现在的一切。”
黄文嗯了一声,道:“我也有同感,延平侯怕是无法接受干戈殿下仍在人间的事实,以及、以及……”
元常知道黄文后面支支吾吾要表达的意思,叹息一声,最担心的事情,看来还是发生了。又到了该给皇帝传消息的日子,元常暗暗思忖,看来还是拖延几日看看情形再回消息吧。若是贺兰骢心中依然仇恨不减,那皇帝也只有孤独一世的结局了。
卧房内,干戈的动作很轻,为睡熟的人擦拭了面部,一点点,手向下移,去擦他的脖颈,扯了扯他的衣襟,干戈把眼睛闭上,一阵心酸。贺兰骢脖颈向下,前胸处,几乎被抓烂,一道道殷红的血痕,触目惊心,可以想象,他当时是多么疯狂。
“为什么伤害自己,难道你不知道疼么?”干戈喃喃低语,待擦拭好了,找出干净的衣服,帮他换了。轻抚他的手,干戈低头,浅吻一口,是不是,你回来了?
咚的一声,干戈一惊,猛地扭头,正看到黄文端着托盘,尴尬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是什么?”干戈亦觉得尴尬,赶紧起身,几步走到黄文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托盘,问托盘瓷盅里盛了什么。
黄文喏喏了两声,很不自在地说,这是特意为贺兰骢准备的药粥,三日不进食,不调理肠胃怎么行。
“多谢,还是你想的周到。”
黄文淡淡一笑,“殿下,这里交给臣吧。刚才陛下找殿下呢,去看看吧。延平侯乏的很,一时半会不会醒来。待他醒了,臣叫人请殿下如何?”
干戈想了想,道:“也好,辛苦了。”在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