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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杜邦人道石台面上随意摆着皇家哥本哈根手工彩绘水晶杯,玻璃壁橱里的杯杯盘盘清一色都是德国麦森瓷器,悬吊式抽油烟机纤尘不染,雷家的厨房洁白明亮,却是许久不曾飘出饭菜香。

    娉娉婷婷立在流理台前,龚眉仪用过滤后的纯水冲洗葡萄,空荡荡的厨房只听见哗啦哗啦的水流声。

    病人忌生冷,葡萄是为衣不解带照料病人的琼月姨准备的,老爷子的补品,管家自然会张罗。

    少了食物的香气、火焰的温度,四周的氛围沉重窒闷得令人呼>吸>困难,仿佛笼罩在无形的低气压中。

    龚眉仪却怡然自得,丝毫不以为忤。

    她根本不爱笑,上班时间陪笑脸陪到颜面神经都僵硬了,独处的时候,她不想再遮掩冷漠难亲的性情。

    “你怎么在这里?老头人呢?”

    龚眉仪猛然回身,湿漉漉的手按住胸口,惊讶得忘了呼>吸>。

    “学长!”

    她朝思暮想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雷鸿远浓眉微微皱着,目光中透着一丝诧异。“有必要这么惊讶吗?我又没少只眼睛多张嘴。”

    龚眉仪背转身子,捡起一颗颗不慎滚落水槽的葡萄,顷刻之间,又戴上若无其事的面具。

    “不能怪我,你太难得回家了。”

    他若有心,应该能体会出这话蕴藏的深刻思念。

    她爱他好久好久了!

    从第一次在系学会见到他,她就一直对地恋慕在心。资管系多的是出类拔年的人中骐骥,让她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却只有他一个。

    为了要配得上他,她不断努力充实自己,除了外貌,她希望自己也有本事能抓住他的心,成为事业上的得力助手。谁说精明干练的王熙凤,不能也是最甜的小妻子?

    她学烹饪,希望有朝一日,当他忙了一天下班回家时,能吃到她亲手烹调的热腾腾菜肴。

    她学插花能望可以一手布置出赏心悦目的居家环境,帮助他放松执掌家族企业的压力。

    她学调酒,只因为他喜欢微醺的感觉…她学习一切可以取悦他的事物,可是他从来不肯许她一个承诺。

    严格地说,雷鸿远并非对龚眉仪视若无睹。他欣赏她的能力、尊重她在这个家的地位,更不曾有过恶言相向的记录。

    但是.最重要的爱呢?

    龚眉仪不是悲观主义者,但她实在无法乐观。

    没有女人会满足于他们之间不冷不热、不近不远的关系,她是女人,虽然比一般女入聪明识大体,却也不例外。

    “真是的,你们女生就爱大惊小敝。”

    不过.学妹还不算太严重。经常被藏在花心的虫子吓得尖叫的花店老板,才是大惊小敝的代表性人物。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抹娇俏顽皮的身影,就经常踩在他的心尖上嬉戏,牵扯出无尽的宠爱与包容。

    虽然和他一贯愤世嫉俗的形象不符,但他就是克制不了自己,克制不了那一波又一波自心头涌现的爱意。

    他甚至愿意为她改变别扭的个性,主动释出善意,回家探望被他气得差点进棺材的老爸。

    龚眉仪仔仔细细地清洗葡萄,直到拿放大镜也检查不出任何胜东西,才盛进雕花水晶钵。

    “你怎么知道老爷子出院了?”他去过医院吗?

    雷鸿远扯着嘴角回答:“早知道就先打电话问你,就不用白跑一趟。老女入说你们中午就出院了。”

    龚眉仪脸上出现三条黑线。哪个女人能够忍受这种无礼的称呼?难怪护理长很想撕烂学长的嘴,再将他乱刀砍死。

    “老爷子的身体很虚弱,”她用恳求的口吻说道:“不要刺激他,我不想再送他去医院。”

    雷鸿远挑起一边的眉毛,促狭地笑了。

    “老女人再看到我,十之八九会闹自杀,淡水河又没加盖,我看还是不要再去刺激她好了。”

    嗯,这么说学长答应不再激怒老爷子?

    龚眉仪笑叹着说道:“你这张嘴,走到哪里都得罪人,就不能少说两句吗?损人有这么好玩吗?”

    雷鸿远无甚悔改之心地继续耍嘴皮子:”这叫职业病,既算有药医,健保也不给付,顺其自然是唯一的方法。”

    龚眉仪也不是真的要他改过自新,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老爷子吃了药,恐怕睡着了,琼姨在陪他。

    完全嗅不出兴师问罪的火气,学长还真有那么一点担心老爷子安危的味道,龚眉仪无法不惊讶。

    从孽子变成孝子,也受经过一段时间酝酿吧?

    他是被下降头?还是不小心吃了符水?

    撒旦与圣人,真的只隔那么薄薄的一层纱吗?

    “如果是雷鸿达,他不来我才惊讶。”龚眉仪轻轻说着。

    雷鸿远两眼向上翻,低哼道:“他现在正跟秘书小姐嘿咻嘿咻中,哪还记得老头生病的事?”

    没被他露骨的言语吓者龚眉仪心思换了个方向——

    “写完姊姊换哥哥,你有完没完啊?按你这么一闹,雷鸿雁台湾也待不下去了,辞职出国避风头。别再写了,你这又是何苦啦?”

    雷鸿远指着鼻子,满脸都被人瞧扁的不服气:“我什么时候写过那只猪伤害读者的眼睛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老爷子着实花了一番气力,才让黄家不追究雷鸿雁的那篇报导。不然,据说杀手都联络好了,非要雷鸿远的命不可。

    不过,这中间的曲折,学长还是不知情比较好。

    龚眉仪不打算说,学长跟黄家的关系已经用到不能再糟了,老爷子也禁不起折腾了。

    “老爷子可能要好一会儿才会醒。”

    龚眉仪看他的脸被自北市的空气弄得灰扑扑的,跑完新闻又往返医院、家里,一定没时间照顾自己的肚皮。”饿了吧?我先弄点吃的。”

    经她一提醒.雷鸿远才发现胃袋已经空很久了。

    穆崇真的大学同学一个比一个会抢钱,住的不是阳明山豪宅、就是北投温泉别墅,早上安排几个采访,他和摩托车都去了半条命。

    瞄了眼手表,雷鸿远嘴角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有原则就有例外,穆崇它最不长进的大学同学现在大概在摘叶子清花刺,顺便嘀咕他为什么没去帮忙。

    “不必忙了,我等会还要出门。”

    龚眉仪难掩失望。拉拢不了他的胃,又怎能直攻他的心?

    级的不要吗?炒面很快的。”

    雷鸿远喉咙渴得要命,懒得找水喝,就直接抓起一大把葡萄塞进嘴吧。

    “真的不用,我吃这个就好。”

    出社会也好几年了,龚眉仪惊心动魄的场面见得不算少,胆量练得很够,却被雷鸿远现在的举动吓呆了。

    心,猛地一沉!

    “你不是说吃水果太麻烦吗?”

    雷鸿远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说道:“如果有人每天在你耳朵边叨念不吃水果会大便干燥、囤积毒素,引发大肠癌、直肠癌,死得很难看,你也会用吃水果换耳根子清静。”

    龚眉仪三魂七魄全被震出体外,几近绝望的心痛,如操水般袭来。

    谁劝得动脾气又臭又硬的他?

    抱着最后一丝微乎其微的希望,她试探地间道:“谁那么大的本事说得动你?琼姨吗?”

    雷鸿远没有回答.他不必回答写满脸上的柔情,比任何言语都清楚明白,龚眉仪一颗心碎成千万片。

    门外传来温柔的询问声:”谁在叫我?”

    掀开卷帘,傅琼月略显樵掉的脸庞满是惊讶与不信“远儿,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雷鸿远很庆幸小姨在这个时候出现,不知怎地,他觉得龚眉仪怪怪的,好像晨曦的雪人,被日光一晒就融化了。

    他亲亲热热地搂住暗琼月,像在讨糖吃的小朋友。

    “我回来看阿爸。”

    傅琼月双眼微润,感动得无以复加。

    “乖孩子,难得你有这分心。”

    “小姨,我们去花园,我有话龈你说。”

    学妹怎么还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泫然欲泣的眼神简直就是电视剧被老公抛弃几百次的可怜女主角嘛!

    雷鸿远抓了水晶钵,牵着不明所以的傅琼月快步走出厨房。

    他有强烈的预感,从今以后,离龚眉仪愈远愈好。

    ***

    想在寸土寸定的台北市卖个壳,银行存款没有一定数字是办不到的。至于敦化南路新完工的钢骨大楼,一坪五十万新台币的价码,住得起的地对是社会金字塔顶端的有钱人。

    雷家在一坪五十万的家宅里,盖了近二十坪的空中花园,它属于金字塔的哪一层,就不必多问了。

    二十坏的空间不算小,足够摆一套用参大古木的树头雕成的桌椅,桌上各种泡茶的道具一应俱全。

    傅琼月摘下几片青绿的薄荷叶,放在两个古意盎然的茶碗里,浇上还冒着白烟的热开水,合上碗盖闷个几分钟。

    雷鸿远掀开闭盖就闻到浓浓的香气,看着硬古色的茶水,他的表情很绝,不甚确定地问道:“真的可以喝吗?”

    傅琼月单手托腮,盯着他把薄荷茶统统喝完,一滴都不许剩。“熬夜赶稿容易上火,你要多喝不加糖的薄荷茶。”

    雷鸿远苦着脸咽下称不上好喝的茶水,连忙吞了两粒葡萄补充糖分,压下大吐特吐的冲动。

    傅琼月屏住呼>吸>,她有点明白小眉怪异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了。

    “吃葡萄不赚太麻烦吗?”“这只不过是美国加州进口、不会酸、不会苦、不会咬人的葡萄,为什么我吃它会惹起这么大的骚动?”

    一样的行为,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

    雷鸿远不平地大声抗议,每次他吃水果,小蓝都会递上甜笑以示鼓励,才不会当他是地底冒出来的怪物。

    “任何人改变维持了二十年的习惯,都会引起骚动。”

    这孩子最近一定发生事情了。

    傅琼月啜了一口清香的薄荷茶,悠悠问道:“你有话要告诉阿姨吗?”他不是用这个理田据她来花园的吗?

    雷鸿远被这清澈明净的眼神看得十分狼狈,随便抓个理由据塞:“其实也没特别的事,只是回来看着阿爸。”

    “乖孩子,”傅琼同笑开了脸,揉揉侄儿的头发:“以后别再惹你爸生气了,知道了吗?”

    雷鸿远头一侧,躲开搏琼月的手,怫然不悦。

    “小姨,我已经决三十丁,别把我当小狈乱摸。”

    傅琼月收回手,还是笑吟吟的。

    “阿姨都忘了,你年纪大了,都快娶老婆生小孩了,不能再把你当小朋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永远都是那个总是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有时摇摇晃晃地追逐小狈,有时自得其乐地玩皮球,有时笑逐颜开地依眠在她怀中的娃儿,大姊托负给她的骨肉。

    要是大姊也能看到远儿结婚生子,那该有多好!

    雷鸿远眼睛眨了一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小姨,女生都喜欢什么东西?”

    他要很小心很小心地问,才不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

    “花。”

    傅琼月投有多想,按得很顺口。“没有女生不爱花的…”

    雷鸿远声音更紧张了…

    “除了花以外,女生还喜欢什么东西?”

    店里那么多.送花她不稀罕吧?

    “那就视个性而定了。”

    不是她爱批评,鸿雁实在不是好姊姊,这孩子成长的过程中等于没有姊妹,也难怪他不懂女生的喜好。傅琼月只是心怜又是痛惜。

    个性吗?怎么形容呢?

    就是没有心机、藏不住情绪,大声哭大声笑的晴天丫头嘛!

    雷鸿远试着描述心头那株娇俏的影子:“有一点迷糊,不过,满善良的,还很独立,跟哥哥感情特好…”好到让他很不爽,从此不肯把阿尼机借她直拨荷兰。

    “很喜欢看书,对阿.她喜欢看英文书!我怎么那么笨!”

    雷鸿远晃了晃脑袋,想把智商晃回原来的位置。

    小蓝每次都跟穆崇真借书回来啃,她一直说想看打败哈利波特、夺得英国童书大奖的《琥珀望远镜》。他只要在亚马逊网路书店订她最爱的益书、再用ups寄回台湾就赶得上她的生日了!

    傅琼月眼睛瞪大了,将侄子种种异常的举动和问题归纳起来,只会得到一个很简单的结论…

    他谈恋爱了!

    雷鸿远迫不及待地想找部电脑上网订书,正想拔腿开溜…

    傅琼月一伸手,硬生生抓住他的袖子。

    “等等!”小姨有话问你。

    雷鸿远性子急,心里有事搁着没做比杀了他还难过。

    “等我事情办完了,你要向多久都行。”

    傅琼月不放手。

    “我只同一句,小眉不好吗?”

    龚眉仪集美丽与于练于一县,出得了厅堂、入得了厨房.娶到这种老婆,是男人前世修来的福气。

    雷鸿远瞪着眼睛反问:“她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迟钝的孩子,白白糟踏人家的心意。

    “小眉喜欢你,你都没感觉吗?”

    还要她老人家出面说明!暗琼月觉得很无力。

    雷鸿远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乱点鸳鸯谱是乔大守才会做的蠢事,你不会有这种烂嗜好吧?”

    傅带月重重敲了他一记,扳着脸教训道:“注意你的措辞!”

    雷鸿远被揍得非常不甘心,干脆赌气不说话。在傅琼月面前,他永远都是小孩子,拥有不必长大的特权。

    “你自己想想,自从小眉十八岁认识你,同窗四年,出国二年,回来台湾又在雷枫集团工作,算算你们认识少说也七、八年了。”

    傅琼月平心静气分析道:“小眉不仅人长得美,家世好能力也强,追她的人从基隆排到鹅峦鼻,她都不接受,why?”

    雷鸿远悄悄将**往后的挪,免得又挨揍:“也许学妹喜欢女人也说不定。那是她家的事。””你再乱说话.就别叫我阿姨!”

    傅琼月脸色一沉,摆出长辈的威风。

    这种时候,雷鸿远只能乖乖闭嘴。

    “你可以不接受小眉,但她值得一个清楚的交代。”

    “交代?”

    雷鸿远不服气地嚷了起来:“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更没有弄大她的肚子,有什么好交代的?”

    这么大声,让小眉听见还得了!

    傅琼月手心泛出冷汗!女人的报复心一旦发作,男人有什么未结的心愿就去了一了吧,时日无多呀!

    虽然龚眉仪一向把心绪藏得很好,傅琼月过的桥毕竟比她走的路还多,有些事情是瞒不了人的。

    像是她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个性,就是一个例子。

    温驯的小绵羊,并不是她的本色。

    “你要为这句话向她道歉!”

    人家作牛作马替雷家卖命,拿的新水跟付出的心力不成比例,宁公于私.他都不能这么对她。

    雷鸿远痞子似地咧嘴一笑,说道:“要是这种小小玩笑都会生气,学妹早就气死了。小姨.你想太多了。”

    该去花店了,迟到可是会被训很久的。

    “拜拜!”

    雷鸿远推开椅子,一溜烟地跑了。

    “别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傅琼月追到门口,只来得及目送雷鸿远骑着机车绝尘而去。

    踩着千斤重的脚步回到屋里,四周一片死寂,空气像压了一块重铅,沉甸甸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走到厨房,傅琼月的心掉到又深又冷的水中…

    龚眉仪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