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迟笑笑:“我也不知道。”
女孩子诧异地睁大眼睛,抬手掀起他的帽子,见到他褐色头发。“为什么不知道?你的妈妈呢?爸爸呢?他们没有告诉你吗?”
尹迟耸耸肩,不置可否地温和一笑。这时走上前一个年轻女子,喊着小女孩的名字,跟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抬头抱歉地笑笑。
“我的妹妹第一次到亚洲来,特别好奇呢。”女子穿着短恤衫,两手插在浅色小热裤的口袋里,青春逼人。嘴里啪嗒啪嗒地嚼着口香糖,她向尹迟伸手:“我叫sela,从荷兰来,在美国的普林斯顿念人类学。你呢?”
她的眼睛闪着热情,毫不掩饰对眼前这个英俊男子的好感。三言两语的自我介绍,已经勾勒出自己的特点。
“尹迟。”他脸上仍旧挂着职业笑容般的表情,只是言简意赅。
“yoochee”sela有点费劲地模仿着名字的发音。
“是越南人的名字。”
她眼中闪过疑惑,但很快用微笑掩饰过去。“你看上去不像是亚洲人。”
尹迟耸耸肩,不言地微笑。sela是聪明人,知道他无意,也就不再纠缠。
一旁的小女孩抬着脑袋看着两人,拉扯姐姐的衣服,用荷兰语问她在说什么。因为年纪太小,词汇量不足,也从未听过越南这名字。sela低头解释了一通。
尹迟只微笑,再度转头看向两旁。耳边只听两姊妹嘈嘈切切。
同一条船上相遇,但彼此过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人生吧。金木崎未尝没说过,以他的语言天赋和社交手段,如果生在寻常家庭,必是外交官人才。他当时只大笑:如果不是生在贫民窟,每日不强颜欢笑就不能生存下去,那就不可能磨练出今天的自己。
芦苇及水草不断往后退却。拥窄狭长的水道,舟楫如梭,喧闹无比,一派繁华。对面的船舱上,戴着斗笠的
当地人家热情吆喝,对自己船上的热带水果、各式商品指手划脚。芒果、榴莲、火龙果、莲雾、山竹、红毛丹和椰青等,以及廉价泰丝、扇子和木雕工艺品,不一而足,引得身后的荷兰小女孩拍手欢笑。
天空却忽然飘起雨丝,各条船上的商家手忙脚乱起来,怕东西淋坏,都撑起船纷纷回溯。一时间船与船狭路相逢。过不多时,湄南河上已是清静不少,身后的各人都已戴上了刚买的斗笠,抱着双臂。
却有一叶扁舟飘然而过。船尾是一健硕的老船夫,船头立着一修长瘦削的身影。
船上那人转过脸来,人们才看到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雨水顺着她黑色短发,从耳垂滴落肩头,一身白色绸衫因濡湿而贴着身躯,像出水的一尾人鱼。
满船的游客,无论男女,忽然都静下来了。
sela正要拿起相机,偷偷拍下这东方美人,忽然发现这少女一刻不停地看着他们的船上。她奇怪地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去,发现她正直勾勾地盯视着尹迟。
尹迟亦正面朝她,只是拉低了帽檐,瞧不清楚神态。
少女的船忽地近了,船头擦过,狭长水道中,两人分立两船上,几乎是并肩而立。少女向着尹迟摊开掌心,泰然地:“上次颂眉失礼了,希望这次可以带尹迟先生好好游曼谷。”
她语气温婉,眼神却凌厉而不容置疑。尹迟心里忽然想起,金木崎曾经教过自己的一个历史典故,叫做鸿门宴什么的。
颂眉再次低声相邀:“黑白堂的其他人盯得我很紧。我需要你的力量。”
尹迟耸耸肩,跳上了她的船。
雨却越发下得大了,天空黑作一团。颂眉让老船夫靠了岸,上得船来,径直往前方一处房宅走去。房前数十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子,撑着黑伞,站在雨中列作一排。见颂眉走来,让开两边,默默看着她走入屋内。
“请跟我来。”她嘴上这么说着,身子却很快消失在屋内的房间里。
有人安排尹迟坐下,递上冰茶。他环视这简陋的房子,随意地把枪放到桌面上。
这是他故意做出的一派姿态:既然他跟你来了,也就不怕你玩什么花样。
过了一个小时,颂眉却还没出来。外面天雨渐小,却已近黄昏。天地间混混沌沌,像曼谷街头那一张张无精打采的脸。
“久等了。”
他回过头,见到颂眉站在他身前,已是换了另一件衣服。仍是男子般硬朗的长裤,白衫衣领却翻开,露出锁骨处
红色睡莲刺青。
尹迟毫不掩饰他的赞赏,轻轻扬起下巴,“没看出来你是会把贵国的国花刺在身上的人。”
“是养父的爱好。”她淡淡地应,看看窗外天色,又回身看他,“天放晴了。”
、迷欲(上)
两人已经走出离开小屋很远了。因着颂眉的吩咐,身后没人跟来。尹迟想起刚才自己把枪放在桌面上,作为一种友好也好,示威也罢的姿态。只是没想到,她也作出相似的表态:面对非敌非友的尹迟,她连一个手下都不带在身边。
尹迟站在星空下,双手插袋,回头微笑着看她:“不让你的人跟来?”
“我说你是顶尖高手,是真心实意的。你要是有心杀我,那些废柴来多少个也挡不住。”颂眉把打火机握在手中,不住啪嗒啪嗒地把玩,火苗窜起,昏灭,窜起,昏灭。
“你跟我是同一种人。为什么不跟我合作?”她从打火机上抬起脸,火苗忽明忽灭,映得她一张小脸形如鬼魅。
“同一种人?”尹迟挑起眉毛,微笑着,“哪一方面?我是自由人,虽属于金堂,是金木崎的手下,但来去自如,可以在任何时候退出。你呢?似乎比我要身不由己。”
“同感。”颂眉把香烟叼在嘴里,手中打火机啪地窜出火苗,她低头,香烟尾燃起一抹橘红色。
尹迟看着她硬朗地完成这些动作,然而举手投足间,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妖娆。他突然发现,这女人或者是他所见过的蛆虫当中,最诱人的一条。
只是,他可不是那种容易被蛆虫吮吸的男人。
她复又抬起头:“但是以我失去的自由为代价,我日后获得的,将是我今日所失去的十倍!”
尹迟一笑:“年轻人,自信总是好的。”
颂眉手指夹着香烟,看向他:“真正的自信不仅仅是对自己的能力了然于胸,同时也知道你的对手在什么位置上——金木崎对人谨慎猜疑,跟着他,你能够走多远?但是我不一样。吉那瓦没有子嗣,你想想他死后,黑白堂会交给谁?”
尹迟不能不承认,在这一刻,他有所心动。
他不知道这种心动是因为什么。是眼前这个女人,还是她所开出的条件?
她款款向他走来,抽出嘴里的香烟,递到他嘴里去。他用牙齿咬住那已濡湿的烟尾,舌尖触到略涩的烟草香味。
“这是泰国一个牌子的香烟。”她看向他,嘴角含着胜利者的微笑。
“是么?我对泰国烟没有研究。”
“这家厂家,只为这个国家里的两个人生产这种烟。一个是泰王,一个是吉那瓦。不过呢,其实吉那瓦只抽雪茄,所以它实质是为我存在的——就像黑白堂里的许多人,看似表面上是吉那瓦手下的人,但其实……”她故意突然就此打住,抽身离
去,头也不回地走向早已停泊在前头的银灰色敞篷车。
她上了车,转过脸看向他,像某种无声的召唤。
他跟来。
车子离开原地,驶向城市喧闹的另一头时,她用手理了理被风弄乱的短发,“不怕我杀了你?”
“随便。”
“你是在想,如果我要杀你,也不需要这样子大费周章吧。”
“原因之一。”
“你还在想,自己是顶尖杀手,无论是怎样危险的境地,你都不会怕。”
“算是另一个原因吧。”
颂眉用眼角瞥了他一下:“但其实,你刚跳上车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我刚刚提到的念头,你倒是上车以后才想到的。”
尹迟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如果说,在这一刻之前他对这女人还是抱着轻视的态度,那么在刚才那一刻之后,他对她的轻蔑完全改变。
颂眉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摸索着烟盒,嘴上道:“我刚刚说了,你跟我是同一种……”她感到手上蓦地一阵温暖触感,低头见他的手按住了她的。
“怎么一脸诧异?你不是一直在勾引我么?”尹迟看向她,嘴角含着一抹笑。
她已经镇定下来,缓缓把车子停到路旁。昏黄路灯下,是这城市繁华污垢的边缘一隅,近处高高低低的楼房,勾勒出城市夜晚的线条。
“那不是故意为之,只是我习惯了利用女人的优势而已。不过你并不喜欢女人的事情,我早有听闻。”她甩开他的手,摸过烟盒,从里面抖落一支,衔到嘴里。
他一手夺过那烟,捏在手中。
长烟缩作一团,焦黄的烟草从变形的卷烟纸中,息息索索掉落,落在黑暗中。
她警惕地猛抬头,他已更快地俯下脑袋,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身躯。
、迷欲(中)
他低语着:“那也是你的误会。我所不喜欢的,是叫做‘人类’的生物。但是你是不一样的,你是我的同类。”他吻下去,因第一次触到女人柔软的唇,舌头竟显得僵硬。
她的眼睛瞥向他腕上的rolex,白金表盘上,时针指向十二点半。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牵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白衬衣的扣子上。
他有点迟疑,但仍慢慢解开她的衣服扣子。
然而头脑中,童年时候见过的无数女体,浮现上来,跟眼前的重叠。
那时候,自己住的贫民区是连成一片的小破屋。在每家每户前,晾着惨白色衣服,散发霉味的被单的架子下,常有女人斜躺在竹椅上,百无聊赖地晒太阳。见到有男人经过,则一脸疲态地挤出笑意,朝对方招手。
她们身上,往往只裹着一条紧衣裙,下面空无一物,紧紧勾勒出略为臃肿的身体线条。她们把男人领进屋去了,也不用脱,只把裙子掀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尹迟只得捂着耳朵。
他不能走开。
在小屋里“工作”着的母亲吩咐自己,要在小屋前看着,把熟客留住。尽量拖延时间,跟他们聊天,告诉他们,“姐姐正在里面洗澡呢。很快就出来。”
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很久以后,女人对他而言,不过是身体白皙柔软绵肥的一条条蛆虫。她们的身体,亦是形同蛆虫,滑腻,且不洁。
“你在想什么?”耳边,颂眉忽然问他。他垂下脑袋,见她已褪下长裤,衬衣扣子亦已全部松开,夜风刮过,轻飘飘地扬起,擦过他的衣服。
她神色硬朗地站在他面前,跟他见过的所有男子女子都不太一样。
“没想什么。”他撒了个谎。
“在想过去吗?”或者因为烟酒过度,她的声音在这深夜显得嘶哑,却为她棱角分明的脸孔,增添了妖娆。然而或者她也想起了过往,或是怎样,此时的她,并无半分嘲弄姿态,只无限低回:“可怕的事也好,难过的事也好,只有靠这一时的快乐,通通麻痹掉吧。”
她在他身前,慢慢地蹲□去。尹迟裤上的链条随着她脑袋的移动,慢慢往下,嘶嘶下滑。女人温热的唇舌含吮住一切,灼热的气息自下腹涌上,尹迟眯着眼看向在他下方的女子,忽然觉得那仿佛是童年的自己,那个屈辱的,跪在男人跟前的地板上,做着同样动作的自己。
他猛地一把揪起女人的肩头,稍长的指甲把她裸 露的肩部皮肤抓破。他顾不得许多,翻过她的身体,把她的
双手按捺在座椅两侧,就要从后方进入。
颂眉忽然猛地一甩手,奋力推开了他。她回过身,以傲慢的目光看向他:“我不会用这种男人之间的姿势!”
说着,她把修长光滑的手臂搭在尹迟的肩头,以手掌握住他的后颈,裸裎的身子慢慢陷入已往后调低的软椅,这才松开勾住他的手。她昂起下巴看向尹迟,姿态极妩媚,目光却是军人式的冰冷,又含着些男人似的挑衅。
一点一点地,她慢慢张开双腿,直到尹迟从没见过的女体部分,完全呈现在他面前。
她嘴角微微扬起,朝座椅左侧歪过脑袋,戏谑地看着他。
尹迟浑身绷紧。
他向座椅上的女子走去,仿佛一心寻死的人慢慢步入湖中央。
在他的身子压上去的时候,颂眉一手搂过他的后肩,另一只手灵活地引导着他。他很快顺利地进入她体内。被温热软体包围的瞬间,他突然明白:欲望原来是这样一种东西。
、迷欲(下)
颂眉撑起身子,从衣服堆中检出自己的,把尹迟的丢到他身上。她平日一派硬朗倨傲之态,此时一脸疲态,慵懒似猫,却完全只是个普通女子。
尹迟靠着车座,伸手抚弄着她柔软的短发,“跟我走。离开吉那瓦。”
颂眉一挑眉毛,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你来干掉他?”语气再度像以前那个她,仿佛向尹迟挑衅般。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干掉他。但是留着他,对金堂,对统主有好处。”
她坐在车座上,慢慢扣着上衣扣子,听了这话,扭过头嘲讽地一笑:“我没想到,原来尹迟竟是个忠心护主之人。我还以为,你跟我当真是同类呢——同样的自私暴戾,背信弃义,不择手段。”
尹迟并没被这嘲讽冒犯,只是摸过她在车上的烟盒,掏出一根点燃,衔在嘴里。他不紧不慢地说:“你跟我的确是同类,而金木崎跟我并非同一类人。但是,物伤其类。我跟你,或许哪一天就会成为敌人。但是金木崎是不一样的,我们虽然互相提防,但是也正因此,我们其实知道,彼此都不会背叛对方。”
颂眉忽然心下有点妒嫉,她也对自己的想法感到诧异。但嘴上只不动声色地讥讽着:“真是有够动人的友情说辞呢!”
她忽然不再说话,也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坐在车座上,看着尹迟重新披上他的衣服。
天色仍是极暗,只有路旁昏暗的路灯,有气无力地发着光。然而让人心颤,怕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噗地熄灭,连烟都不冒一下。
颂眉缓缓吐出一口烟,忽然道:“再开个价吧,我要买下你。”
尹迟一笑,伸手揽过她的肩头,低声在耳边说:“就这么喜欢我?”
颂眉挣开他,漠漠笑道:“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开个价,卖给我,成为黑白堂的人。”
“如果我说不呢?”
颂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错过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她忽地把烟蒂扔到车外,然后伸手按下喇叭。长鸣声中,从大道后方蓦然亮起几束白刺刺的亮光,晃入他们的眼中。在吵杂的引擎声中,几辆跑车已驶到二人身前,挡住了敞篷车的去路。
从车上跳下来十来个人。颂眉一把推开车门,大步朝他们走去,站到他们当中。
为首那人踏出一步,双手负后,厉声向尹迟:“黑白堂的统主,吉那瓦,刚刚被发现伏尸庄园里。根据目击证人和现场留下的衣物纤维等证据,现在怀疑行凶
者就在眼前。”
尹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自己正置身一场阴谋当中。
他看向颂眉,但见她不言不动,只置身人群中,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再看看那些人,有些人的面孔很生,但也有几个是熟悉的。他不知道,这些或生或熟的面孔,都是颂眉什么时候安插进去的。他只知道,这个天大的陷阱,自己不小心掉进去了,就未必出得来了。
只是他猜测他们不会在这里就地正法。既然大费周章地设一个局,让他缺乏时间证人,就证明他们也需要在黑白堂其余部众面前,演一出戏。
“既然有证人和证物,我无话可说。”他刻意在“证人”和“证物”二词上,着意停顿。“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动机是什么。到了黑白堂的部众面前,只怕我想演出做贼心虚,也因为太坦荡荡,而显得不像。”他不忘讽刺。
为首那人看了颂眉一眼,见她微一颔首,便从衣襟中掏出一张照片来。昏晦灯光下,仍依稀可见照片上,是桌球室中的尹迟和颂眉二人。
“这就是证据!你色心大起,想向颂眉下手的事情,被吉那瓦知道了,因为被吉那瓦怒骂而起了杀心。”为首那人理直气壮,说着早已准备好的控词。
尹迟望向颂眉,见她面无表情,数小时前那个两颊绯红的女子,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此时像阴冷的影子,站在将要破晓前的极暗夜色中。
、西西里天国(上)
从这西西里南部的房子望出去,是严峻的山脊、破旧的山顶小镇和起伏如浪的田野。因为远离当地人居住的小镇,更没有观光客的喧哗,这里寂静得不像是那热闹国度的一部分,更像是从意大利国土上被剥离出来的一块。
房间里光线暗淡,陆离感到窒息,打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去,感受着吹来的海风。三五只白色的鸟从山顶小镇朝海边飞去,身姿如滑行。
因为只有她和金木崎两人,在缺乏监视的情况下,她的自由也相对的缩小了。这时金木崎一直关在二楼的房间里画画,她对着这海风,边听着远处的海涛声,边检视着手中的日志本。
故意潦草且以不同符号标注的字迹,让写字者外的人难以明白。上面是她记录下来的一系列需要记得的东西——
leone vasari,金木崎的名字;lorenzovasari……
米兰:vasari家族碰面的餐馆名字,地址;vasari家族车牌号(这是当时她匆匆抄在餐巾纸上的);
佛罗伦萨:画廊地址;
怀孕,第十五天;持续吃药十五天,身体暂时没出现不适……
她边凝神看着手中的日志,边掰开小圆面包,蘸着当地的咖啡冰沙吃。她早已学会分辨:什么事情是自己能够改变的,什么事情是自己不能够改变的。
既然对方谨慎多疑,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改变现状,但干坐着,什么也不去做,也并非她的个性。
尽管被迫答应成为金木崎的棋子,为西京门生下继承人,并非出于本意。但她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的自己,尚未清楚这些意味着什么。可是一旦生命在自己体内,逐渐成形,她的想法也随之改变。
自己将要死的宿命,并不能成为置孩子于不顾的借口。
即使这些日志的内容,对穆懿一点帮助也没有。他的情报网络,怎可能不如自己?哪一天他见到了这些,只会哑然失笑吧。更大的可能是,这本日志根本到不了他手中。
但这个时候,静下心来写着、看着这些,理清一切,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强。
“什么时候学会了当地人的吃法?”
她心下一颤,回头见金木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她很快镇定下来,掠了掠耳后的头发,只轻轻点头,“我见到当地人都这样吃,觉得很有意思。”一只手已合上日志本,轻轻地把冰沙搁在本子上,转身靠着窗台,身子挡过了本子,看向金木崎。
自上次他哮喘发作以来,这是金木崎第一次跟她说话。
对这一点,她是明白的。无论是穆懿也好,金木崎也好,自己的弱点总不愿意让人知道,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利用。所以穆家才有那样可怕的规矩,把自己所爱杀掉,不让自己的软肋落在对方的手上。
当时她只觉得他们变态。但经历了这些事情,她倒慢慢体谅了他们的不易。
如果穆懿的母亲还在,他的妹妹还在,需要经历灭门之痛的,就未必是金家,而是他们了。在面对疯狂报复的仇家时,她们也是最容易被看中的目标。
陆离曾经想:为什么总是让女人当牺牲品呢?
但正因为她们比男人更弱,在男人还没能强大到足以保护她们的时候,唯有亲手送她们上天堂,免得落入仇人的地狱。
她不知道定下这不成文的穆家家规的人,当初是否抱着这样的初衷,或是经历过了怎样的痛苦。这些原本都跟自己无关。只是现在……她的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
金木崎看在眼里。
“那天为什么救我?”他开口。
陆离回头:“我的身体里有另一条生命。无论他的母亲怎样,无论他的父亲杀过多少人,手上沾满多少鲜血,他毕竟不是我们。我如果不救你,甚至趁机对你下手,我的孩子不会原谅我。”
金木崎轻轻拍掌,几乎失笑,“很动人的说辞。真是伟大的母亲。
“无需用讽刺,我并没有多么清高,也不是没有杀过人。我说过,我只是怕孩子不原谅我。”陆离平静地面对他的冷嘲热讽。
金木崎的手指对着桌面的小药瓶轻轻一推,药瓶已滑到陆离那边。她已经习惯,自己拿了一粒,就着水吞下。
他盯着她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才问:“现在你会后悔救下了我么?”
“我说过,自己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当时如果不那样做,我会一辈子不安,仅此而已。至于要你善待我一类的,根本就没想过。”
金木崎看了她一会儿,又看向窗外,“这里很闷。我要出去走一下。”却是命令的口吻。
、西西里天国(下)
you ay say i&039; a drear;
but i&039;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day you&039;ll jo ,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________ iage; john lennon
这个美丽的边陲小城,高贵而衰老,在落日下随处可见褪色的巴洛克建筑,太阳暴晒过的地面。沿着城镇仅有的两条主干道之一走去,沿路只有一些凌乱的房屋。然而空气中却不时浮荡着巧克力香味。
“这些糖果,都是当年西班牙殖民者遗留的馈赠了。当年他们从南非殖民地进口了不少的可可豆。”金木崎言简意赅地,随后又陷入了沉默。
是自己敏感吗?金木崎最近的态度好像有所改变。他比起以前,更为敞开心扉,但沉默的时间也更多了。
她知道自己在生下孩子以后就要死。或者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对自己说出过往。只有将死的人,才永远不会透露秘密。
但是他的沉默,又是因为什么?
正想着,忽然觉得手上一暖,她一怔,他已经拖着自己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这里不比佛罗伦萨,更不是米兰,这里是意大利南部,是西西里。你最好让人认为你已经有情人了,不然像你这样跟我离得那么远,像独身一人走着,会被男人纠缠死的。意大利男人在这方面可是臭名昭著。”说到后面,不苟言笑的他似乎略有笑意。
“你跟他们不一样。”
“母亲和小舅舅,都有一半瑞士血统,跟百分百意大利血统的舅舅不一样。舅舅的情妇倒是数不胜数,哪个地方的都有。”
“我不是指外貌。而是……总体的感觉。”
金木崎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只指向前方,“那里就是chiesa di san giio教堂了。要过去看看吗?”陆离只觉得无论在米兰还是佛罗伦萨,他都对各类景点避之不及,鲜有这样主动上前的。
“我喜欢西西里的边陲小镇,因为人少,建筑也十分古朴。”金木崎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如果你去罗马,在圆形竞技场前见到穿得像神鬼战士一样,装模作样骗观光客钱的人,就明白我意思了。”
陆离一笑:“这样的人,哪里都有。”
金木崎微笑不语。落日余晖中,陆离发现他微笑起来,极是纯净好看。只
是他的眼神中有种空寞,仿佛波提切利的画中人,站在她跟前。伸出手去,他便如水晶般,一触即碎。
两人说话时,已经走到chiesa di san giio教堂前面了。那白色的洛可可式建筑,栖息在庄严的两百多级台阶顶上,从两人站着的地方昂头看去,几乎是漂浮于空中一般。只有落日余晖温柔地笼过,宛如天神的殿堂。
陆离被这偏远小岛上蓦然出现的建筑之美和自然之美所震动,嘴里轻声说:“人类有这样的智慧,为什么还要纠缠于名利和仇恨呢?”
身后的金木崎却沉默不语。暮色之下,他站在建筑物投下的巨大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他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想:如果是穆懿的话,也许会回答她——“正因为世上有种种美好,才让人燃起踏遍天下,征服所有的心。”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起。陆离的目光刚从建筑物上移开,注意到金木崎的脸色一沉,嘴唇竟是咬得几乎出血。她心里猜想,应该是尹迟那边出事了。
一旦金木崎这边出了什么事,对穆懿来说,要对付他的话,就容易多了吧。当她涌上这样的念头,才倏然发现:自己早已不是以前那个陆离了。
为了某个人的困厄而惊喜,并非出于那人的不义,只是因为他的存在危害到了自己。
那个跟现实清醒地保持距离的自己,已经随着某种共同利益,逐渐倾斜向穆懿那边了。
、危机(一)
吉那瓦庄园的后面是一片密林。此时当尹迟从囚房窗户看出去,见到那些交错遮盖着泛白天空的枝叶时,未免觉得讽刺。
当那天吉那瓦洋洋自得地带着自己参观这庄园,并走到这片密林时,他说:“这片密林是为了防止被囚禁的人逃掉。因为没有人能逃得过我的宝贝——我在这片林子里,养了数不胜数的毒蛇。”那时候,尹迟附和地笑着,心里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这里。
“真是磨难重重的人生哪。”他笑着翻了个身,两手手指交错,搁在脑后,背部靠着潮湿的石壁。空气中都是腐朽难闻的气味。
重重的大门一阵响动。
门轰然打开,涌进来闷热的风。
尹迟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颂眉。她扬手,示意众人都退下,门又在身后重重阖上。
“外面什么情况?黑白堂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审讯我?你又什么时候能够正式当上统主?”尹迟调侃地问,嘴角带笑。
颂眉看着他,无心玩笑:“审讯?现在他们的心思都只在争相要当统主。一只替罪羔羊会落得什么处置,并不是现在的主要议题。”
“那你现在进来是干什么呢?向我表示慰问?”尹迟眉毛一挑。
“金木崎来了。”
尹迟敛起笑意。
颂眉继续道:“外面风声很紧,不少人传言他的背景是vasari家族,他这次会向黑白堂强势压迫,要回你;也有人说他会弃卒,以你的生命换取跟黑白堂结盟的机会。”顿了顿,她问:“你说呢?”
尹迟的脑袋软软地靠着墙壁,“我又不是他,我怎会知道呢?”窗外日光淡淡落在他脸上,因为饮食睡眠环境一落千丈,他英俊的脸已瘦削下去,嘴角微微长出胡渣子,让他更形颓废,有种困兽之美。
他的确不知道。
他跟金木崎固是生死之交。此时在这世界上,金木崎谁也不相信,但唯有对自己,还会在不威胁自身的情况下,与他推心置腹。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保住自己,能够最终推动金木崎的复仇大计,他会以生命相争;如果相反,他则会毫不犹豫地弃卒。
换作是穆懿,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金木崎一天天地,跟他的敌人越发相似了。
他闭上眼睛想着,也不知道颂眉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有耳边远处啁啾的鸟声,密林活泼而安宁地等待着他,遮盖住所潜伏着的危险。
颂眉觉得有点难以集中精神。她拉低帽檐,遮挡
高尔夫球场上的毒辣烈日,同时想把蓦然浮上脑中的尹迟的脸,也一并压下去。
她挥动球杆。
正眺望着球的落点,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各部众忽然低声骚动起来。她心念一动,知道对方来了。她低头看表,离下午两点还有十分钟。
她转过脸:“你早到了。我以为意大利人都会迟到。”
“我姓金,不能算是意大利人。”金木崎淡定回应,不动声色地接过她的下马威。她已在不经意间暗示,自己并非不知道金木崎跟vasari家族的关系,但她不会示弱,也不会就此留情面。
“要一起玩吗?”不等金木崎回应,她已递出球杆。
金木崎扫了一眼:那不是女性专用的高尔夫球杆。眼前这人果然如传言所说,是个十足男性化的女子。然而,却比世间大部分女子更诱人。
“尹迟呢?”金木崎没有接过球杆。
颂眉嗤笑:“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起你的同伴呢。”言讫,目光却落在金木崎身旁的少女身上。只见那少女身着普通的白色运动衣,不断伸手擦着脸上的汗珠,长发在脑后扎成马尾,偶尔有干燥的风吹过,便轻轻骚扰着她白皙的脖项。
颂眉打量了一下她的手——那不是杀手的手掌。然而这并非杀手身份的少女,不过一副学生面容,却毫无怯意。颂眉不禁对她产生了兴趣。
、危机(二)
这时金木崎说:“我无意偏私。吉那瓦先生的死,我深感震惊。虽然这是黑白堂内部的事情,但事关重大,审讯尹迟的时候,我也希望在一旁倾听。”他语气平缓,说着的都是场面话,不见一丝感情。
颂眉心想: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听闻从前只是个脱离现实,生活在幻想中,潜心画画的人。一场变故,竟让他改变如此大。比起那些当了多年杀手,但在大事前沉不住气,事先泄了心思的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心思转了几番,嘴上却只问:“虽然是黑白堂的家事,但不知你怎么看?”
“我跟尹迟都不是什么道德高尚之人。不过说到杀吉那瓦的动机,未免太过可笑。”金木崎抬起眼皮,“听说他是对你起了色心?”
颂眉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嫣然一笑,“我不够诱人吗?”
“正好相反,你的美貌足以杀死任何喜欢女人的男人。只不过我听到的版本是,你的美貌竟使一个从来不喜女色的男人,也做了一些从来不会做的事……”
颂眉接过手下递上来的雪白毛巾,擦拭着脸颊和脖子上的细汗,“他强占了我。”
金木崎和他身后的陆离都是一怔。
颂眉又缓缓道:“体检报告上清楚写明,在我体内有他的□。不知道这个版本,你又听过没有?”她放下毛巾,带着莫名的笑意看着二人,“倒是金木崎统主,我听说原本跟尹迟关系极是亲密,现在他出了事,统主却姗姗来迟,还带着一个美丽少女。”
正讥讽地笑着,身后突然有人匆匆奔上前来。颂眉猛地沉下脸,把手中的毛巾往地上一掷,那人吓得停住了脚步。
“什么事情值得那样大呼小怪,飞跑着来?让人笑话了我们黑白堂的人去了。”颂眉冷声道,她的部众都低着脑袋,一话不说。
那通传的人年纪极轻,却是不服气,大声道,“因为靠近密林的一号监牢的人,已经逃出去了!是看守的人让我飞跑来报告小姐的!”
颂眉大怒,扬起手对着那人就是一掌。她虽身体轻盈,但身手极好,手下被她一掌扇得站立不稳。众人都是一惊,不敢说话。
她怒目瞪视,摊开掌心,示意手下众人递上枪支。身旁的人却一动不敢动。她怒喝:“统主不在,你们就不拿我当一回事了?!”
部众中,却有几张低垂着的脸上,嘴角微撇了撇。
她的手心一冷,回头看时,金木崎把自己那支枪放到她手上。他轻声说:“你要枪,我可以给
你。但即使你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杀光了,不服你的人,只会更加不服你。适得其反,又何必呢?”
颂眉嗤笑:“你不要以为把尹迟救走了,就有资格在这里教训我。”她踏前一步,“只要你一天在我的地头上,我就是这里的王,你就得遵守我这个王国的律法!”
陆离在二人身后,一直看着这少女。从刚见到她起,她便惊讶于少女的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她的脾气之暴戾,似乎跟她的美貌成正比。她心想:只不知道这个少女,又有怎样惨痛的童年?
她已经意识到,无论是穆懿、穆川,还是金木崎、尹迟,都自动荡不安的童年过来。这几人,无论是心思慎密深埋,或是个性激越张扬,都只会把感情大肆挥霍。他们处理爱,跟处理恨,竟是一样的手法:或毁坏,或占有。
这时只听金木崎微笑着摊开双手,朝颂眉说:“既然如此,那么你大可以为我添上一条‘指使手下刺杀黑白堂统主’的罪名。”
颂眉冷笑:“一定。”
身后部众听言,都神色大变。头发花白的吉那瓦手下老臣子走出来,凝肃道:“继任统主还没正式选出,这个时候就把黑白堂搞得乱哄哄的,捅出个漏子,不太好吧。再说……”他顿了顿,眼角余光瞥向金木崎,低声在颂眉耳边道:“金木崎这人动不得。吉那瓦统主跟金老爷子是生死至交,即使不给面子以前的金堂,vasari家族也是断断得罪不起。”
老臣子语重心长。他不明白,这个平日虽任性凶狠,但脑筋极聪明伶俐的女孩子,怎么在统主一倒下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大开杀戒,暴露自己的野心了。
颂眉冷眼看向金木崎,嘴角带笑,“我很羡慕你,含着金家的银钥匙出生,又有个vasari家的外公。”
“也有不少女孩子羡慕你吧。虽然不是含着银钥匙出生,但长得漂亮至此,还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会得不到呢?”金木崎语气平淡,却一下子击中颂眉的不堪过往。
她嘴唇蠕动,终于没说出任何话,只平声道:“把金堂统主送出去吧。”
等到金木崎二人出去了,她独自站在烈日下很久很久,也没有人敢出去劝她一下。她忽然看向那前来传信的手下。他年纪很轻,皮肤黝黑,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看着她,眼神倨傲。
她仿佛见到了更年少时候的自己。
“叫什么名字?”她问,语气温和。
“老鼠。”很有种少年人的趾高气扬。
她拍拍他的肩膀,嫣然一笑,“
很可爱的名字啊。”老鼠被她的笑容所迷惑,忙避开眼光,只以余光偷偷瞥向她。
她用手指不经意地戳着他的心口:“可以帮我查一下,刚才金木崎身旁那个女孩子是谁吗?”
老鼠大声接命:“收到!”
颂眉已是转过身子,再次接过球杆,漫不经心地吩咐下去:“把守密林的另一头,不要放走尹迟。”
“是。”部众领命。
她一挥球杆,看着那圆形小球高高飞起。目光追随着在草坪上滚动的球,她咬了咬唇,声音嘶哑着补充:“有必要的话,放火烧掉密林。”
、危机(三)
金木崎一脸平常,在撑着白色太阳伞的餐馆户外椅子上坐下,低头看着餐牌。这里正是曼谷市中心,大街上挤满了游客,但因为这家是西餐馆,反倒本地客人居多。尽管如此,不同国家的语言,混杂着泰语,配合人们比划着的大声喧哗,更让人不自在。
这里绝非金木崎所喜欢的场所,但陆离很清楚他为什么会挑这里。
连她也感觉到了:两人正处在严密的监视当中。尽管金木崎的人也在不远的隐蔽处,暗中监视保护,但金木崎素来谨慎小心。
“这里虽是西餐馆,但倒是也提供正宗的泰餐。”他指着餐牌上的泰餐,“这边虽是旅游区,这餐馆亦价格高企,但仍是当地人居多。”
在吵杂的本地语言中,金木崎问她不吃什么,她说无所谓。他便唤来侍者点菜。盛有冬荫功汤的两只金边小碗首先摆上桌面,随后是贴上金箔的金袋,配以鸡酱汁,还有香味四溢的香柠鸡,布吉岛最常见的椰青焗饭,以及香甜松软的芒果黑糯米饭。
金灿灿的食器,活生生的人间色香味。
“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吃这种东西。”陆离说。
“为什么?因为我看上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每顿都挑拣,除沙律、面包和橄榄外,什么都不碰的人?”金木崎用纸巾按了按嘴角,“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主义者。”
“但你在意大利的时候,吃的东西不多。”
这时一个脸涂得很白的侍者奉上盛着泰国冰茶的大杯,他的手指修长,背向金木崎,动作灵活地迅速移动着已经摆满一桌的食物,飞快转身离开。离开时,轻轻擦过陆离的身旁。
等到那侍者离开,金木崎才接过话,但却是言简意赅:“在意大利么?那时候我心绪不佳。”
“那么现在,你就不担心尹迟?”
听了陆离的话,他把递到唇边的杯子搁下。“如果他连自己的命都没有能力保住,又有什么资格让我担心?相反,如果他能够保得住自己的命,我也无需担心。”
这样的话,乍听上去足够残酷,但却是他们的生存之道。
他们之间的同伴关系,是以实力来衡量的,无关所谓的忠诚。只有能力相当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一起。
陆离抿了抿嘴唇,食指摩挲着茶杯的边沿。
“你想说什么?”金木崎把她的神态看在眼里。
“我觉得你对同伴的要求,跟敌人并没有两样。只不过看对方站在哪边罢了。站错队了,就是敌人。”
金木崎神色微微耸动,未几,忽然低声道:“你可知道金家和穆家是世交?”
陆离点点头。这些事情本跟她无关,但讯息就是力量。身在这漩涡中心,她并非没有暗中留心种种事情。
“我八岁才从意大利回来,那时候什么都不会,也只跟穆懿见过几面。但就是那几面,已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的目光盯着曼谷远空的某一点,仿佛心驰远处,“那时候我就暗中想:千万不要让我跟穆懿为敌。”
陆离安静地听下去。
“他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已经让周围的空气凝固下来,我隐隐感到害怕。虽然我的体内留着金家和vasari家族的血液,但却像小舅舅和母亲一样体弱。”
命运终于还是把他俩推到了对峙的位置上。
陆离正想着,忽听金木崎道:“但是没想到,我的弱却成为了我的强。当时若不是因为他们见我体弱,放松警惕,也不会被姐姐转移了注意力,让我有机可乘逃了出去。只是穆懿到底是个聪明人,追到柬埔寨也要找到我,只是穆川一直对我不以为意,好几次在柬埔寨与我擦身而过。”
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忽然浮上惨淡可怕的笑意,声音嘶哑,“知道吗?在柬埔寨的时候,我明明有机会可以直接杀掉穆川的!如果是更年少时候的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们俩的任何一个的!”
陆离虽然知道穆川此时正安然无恙,以g的身份活下来,但这时听来,仍是觉得心惊。只听金木崎怪异地微笑着:“顾全大局,从长计议,正是我从穆懿身上学到的。我早已不满足于单纯地杀掉他们二人就算。”
陆离当然明白。否则,他何必要让陆离生下穆懿的孩子,并要通过控制孩子,来控制日后的西京门。
她实在不了解这种复仇心态——一般电影拍到这里,都让复仇者直接把仇人杀掉,把他们的东西夺过来就是。但是,这个人是金木崎,偏执、神经质、艺术家气质的金木崎,不愿以屠夫的方式草草结束。断了穆家血脉,并不能让他满意。
千秋万代地控制着穆家,让复仇的快感一直延续下去,才是更符合他脾性的方式。
想到这里,陆离感到不寒而栗。
金木崎忽地脸色一变,身子朝她压低,她没来得及甩开,衣领已被他一手扯过。她定睛看时,他手上拿着个小型的金属片。
“是窃听器。”他用手指拨弄着,又抬头,紧紧看向陆离:“是什么时候放在你身上的
?”
陆离明白过来。
他怀疑她。
因为她怀着穆懿的孩子,他便总提防着她。
、危机(四)
“我不知道。”她沉声。的确,她不知道。
金木崎长长的睫毛微颤,脸上看不出表情。然后他轻轻靠在椅背上,不再以凌厉的目光盯视她。
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想明白过来:为了提防她,这几天他们一直在一起。她完全没机会跟穆懿联系。
这时只听金木崎说:“女人总是情绪的动物。即使你对穆家的人一点感情都没有吧,但你怀着穆懿的孩子,我不得不处处提防你。那些药丸,不会伤害你的身体,只是让你上瘾,比较容易让我控制。”
这是他第一次提到那些药丸。
也是他对她说的第一个善意的谎言。
陆离并没戳穿,只漠然地喝下一口冰茶,竟觉得口中苦涩无比。
金木崎把那金属片捏在手心,缓缓投入眼前的冰茶中,看着那东西嘶嘶冒着烟,载浮载沉。
此时此刻,在餐馆不远处的一座高处建筑物内,用大衣裹着里面侍者衣服的老鼠,慢慢摘下微型耳机,伸了伸懒腰。他戴上墨镜,昂着一张黝黑的脸,往日光下走去,嘴里低声念叨着没人听得见的话:“情报虽不多,但也足够了吧。一个怀着西京门统主骨肉的少女呢……”
餐馆内,金木崎敛起所有表情,似乎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一样。
一个侍者上前,奉上餐后甜品。木质托盘上,一个个斑兰叶做成的碧绿小兜,宛如朵朵小油灯盏,团着莹白的白色糕体。
“这是我的最爱,椰汁西米糕。”金木崎边说边用手指捡起一块。
从拥挤的人群中,遥遥走来一群身形高大的西方游客,在两人身旁的桌子坐下。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向金木崎一躬身,见对方颔首,便拉过椅子坐了下来。
那些都是金木崎的人。
他们飞快地用意大利语交谈,一开始是完全压着声音说话。但由于这里嘈杂,渐渐地,二人的音量便提高了。
陆离却在心里想着刚刚那个窃听器。
金木崎的怀疑并非没有道理的。
那个背向着金木崎的侍者,有意在她身上磨蹭,她本以为是一个存心占女性便宜的人,但对方身手却极为敏捷,一路几乎没接触到自己,只在转身离开时,擦身而过。
她却敏感地怀疑,那人已经在自己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边跟金木崎说话,她边微微调整着坐姿,一只手不经意似的掸着衣服,直到碰触到衣服内沿的一小块硬物。
她不敢伸手取出来验证,但心知
那是窃听器一类的物体。
虽然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是她猜测,即使不是穆懿的人,也起码是金木崎的其他对手。
她的逻辑简单而直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这时她默默地用调羹搅着碗里的汤,一口一口吞咽,又慢慢地吃起桌面上的食物。
一个喜爱美食,建筑,绘画的人,怎可能拥有一颗阴暗的心呢?她叉起一块金袋,边蘸上酸酸辣辣的鸡酱汁,边想着。
傍晚的时分,总有点懒洋洋的意味。陆离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角,不去听那语速极快的意大利语,只远眺着远处的曼谷街道。懒洋洋的流浪狗,趴在日光下。
直到听到有人用英文生硬地喊她名字,她才回过神来。原是金木崎的手下,拿着一瓶药丸,放到她面前。
金木崎身体沉入椅中,像看着陌生人似的盯着她。
她倾侧瓶身,倒在掌心上,正要放入嘴里。
“等等——”
她愕然抬头,正迎上金木崎的目光。一旁的手下见他制止,墨镜下的脸亦是写满诧异。
金木崎只是挥挥手,转头说了句什么,让手下全都退下。陆离不清楚他的打算,只觉得内心忐忑,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想法。
他只淡淡道:“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着,他伸出手指勾过药瓶,用掌心拢住了粗圆的瓶身。
、危机(五)
依照金木崎的吩咐,他的手下掩护起来,不再近身跟从,只混在远处人群中。傍晚时分的暑气已经收起。但曼谷街头的流浪狗也终于提起了点精神,四处走动。
陆离边走,边不安地想着吃药的事情。
金木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穆懿曾经说过,要按照金木崎的剧本走,但这个时候他到底在干什么呢?她相信文希会把信送到他手上,但是接下来他会有什么行动呢?
或者,他只是趁着金木崎不在国内,把自己的弟弟救走就算了。至于怎样反过来利用自己这粒棋子,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吧。
她默默想着,回过神来时,却见一只流浪狗懒洋洋地趴在自己脚边,在烈日下吐着舌头。她慢慢蹲□子。
“很脏。不要碰。”金木崎冷声地。
“我只是想看一看它。”她蹲□,发现它的腿瘸了,“怎么办?”她回头看着金木崎。他却一把揪起她的手臂,拖着她往前走,嘴里冷叱着:“曼谷街头那么多流浪狗,你能管得了多少?”
“我见不到的管不着,但在我眼前的……”她分辨着,拼力挣脱他的手。
他扬手,一辆出租车飞快在二人面前停下,他一把拉开车门,把她塞了进去,自己也坐进去。
“在这里的任何人,包括任何一条动物,都有可能是敌人的陷阱!”他的声音有点生气,又带着不耐烦。
陆离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这时只见前方的司机戴着墨镜,帽檐压得极低,一言不发地往酒店方向开去,才明白这也是金木崎的人。那车,是早就安排好的了。
金木崎捏着拳头,因怒气未消,白皙的脖项上竟是细血管分明。他咬着细白的牙齿,狠声道:“像你这种滥好人,自以为是救世主的人,最让我厌烦了!以为凭一己之力,以为凭着那点慈悲心肠,就能够救苦救难,甚至幻想自己能够改变所有不平……多么幼稚……”他的牙齿上下发抖,陆离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睁大了眼睛看他。
只见他努力控制着情绪,陆离猛地记起他有哮喘,正担心地想要伸手扶过他,却见他已回复了表面平静,一双眼却冷冷地看着自己。
“像你这种人,自以为是救世主,那么天真,最让我讨厌了……就像以前的我那样天真……以为仅凭自己的智慧,就能改变金堂,改变爷爷的想法,改变不好的东西,但最终什么都没改变……最终我变成了穆懿那种人……”他目光阴晦,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他的神情痛苦,活像
变了另外一个人。
一瞬间,陆离仿佛见到了以前的金木崎。那个她从未接触过的,单纯善良,唯爱生活和艺术的少年。
但这时候的金木崎,却恍如被过往的自己附了魂。
“你跟以前的我很像。”这么说着的他,声音却带着厌倦,对过往自己的厌倦。
“我要下车。”陆离一阵不安,两手抓住驾驶座椅背。
金木崎剧烈地咳嗽起来。
前方的司机马上把车停下,回过头来看着金木崎,嘴里担忧地说着什么。金木崎摆摆手,示意他继续驾驶。
金木崎脸色疲累,慢慢靠在后座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脸色绯红,前额渗着汗珠。
陆离犹豫了半秒,伸手轻轻搭在他肩上。他没有睁开双眼,只慢慢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她坐直了身子,让他靠着,一只手轻轻抱着他的脑袋。
车子摇摇晃晃地上路了。曼谷的夜色迅速往后退却,伴着夜店中激越的钢管舞音乐,和男女的大声调笑。夜市的叫卖声。人们的哭。人们的笑。
“signor vasari1,需要甩开后面的车吗?”驾车者肃然问。
“放慢速度,让黑白堂的人跟着吧。”金木崎淡淡地说,慢慢坐直身子。但他的身子却贴着陆离,不曾移开。
“你知道那些药是致命的,对么?”他忽然问。
陆离心念急转: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是要套出自己知道多少吗?
他却淡然说:“以你的聪明,是什么时候猜出来的?”
她悬着的心刚放下,又听他问:“对一个想害死自己的人,不抱怨恨,甚至加以照顾,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态?”
陆离在心里想:或者因为现在的自己,正充溢着母性吧。但她没应声。
注1:意为vasari先生。因为这些部众是vasari那边的人,金木崎又并非统主身份,并非教父,只能称先生。我觉得此处用先生二字称呼有点不符他的少年形象,所以还是用回这种原话。signor可理解为对男性的尊称,下文同。
、危机(六)
他们所住的别墅就在眼前,掩映在一片婆娑树影之间。
屋前屋后,隔几步远便有人看守。陆离素知他们在意大利时,无论身在何处都有人保护,但都在暗中,且人数不多。但来到曼谷,气氛却陡然紧张起来。她回想起今天所见的那少女,觉得她殊不简单。
她一下车,便听到金木崎在身后吩咐手下,马上把陆离领到她自己的房间。既像保护,又是监视。
她看了刚从车上下来的金木崎一眼,二话不说,便转身跟随领路人上楼。
“真是天真的女人……像以前的我那样笨……”他咬着细白的牙齿,低声嗤笑,眼睛却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身后的司机却突然道:“你就那么喜欢她吗?”
金木崎愕然,迅速沉下脸。
那人耸耸肩,一脸无畏地:“signor vasari,你自己没看出来吗?我听说东方人的感情含蓄,没想到会连自己也骗过。”
陆离回到房间,马上紧缩房门,昏沉沉的脑袋沉入枕头中。
看来泰国的情势比在意大利时更复杂,但相对地,金木崎的戒备也更森严。想趁着他有所松懈时跟穆懿取得联系,是不可能的了。
房间沉没在一片昏黑中,像她的头脑一样,找不到出路。
房顶上方,却传来一把陌生的声音:“要是睡着了,就逃不出去了。”
她猛地睁眼,怀疑是幻听,却见有人轻轻落地的声音。撑起身子,只见床头立着一个样子似曾见过的人。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认出那张脸——那是在餐馆见过的侍者的脸。
在手下把那多嘴的司机拉开后,金木崎心烦意乱地走进屋子,好一会才勉强定下心神,开始听部众的报告。他们是vasari家族的人,对于亚洲的情况资料详备,一旦涉及到美国和意大利的事情,就开始语焉不详了。
他在心里想着:只不知道舅舅在他身边,到底安插了多少人。
屋内电话响起。手下接了电话,恭肃地递给他。
他接过,只听电话那头说:“统主,那个女孩子的母亲不见了,似乎是被西京门的人救出去了……”
电话那头的人仍战战兢兢着,害怕将要受到的处罚,却没再听见电话这边金木崎的反应。话筒中传来的,只有急促的脚步声。
像一头豹子般,金木崎迅捷地奔到陆离房间。
房门被猛然推开,黑洞洞的房间
中一片安静。他大步上前掀起被单,见下面什么都没有,手触上去,已是一片冰冷。只怕人已走远。
他捏着被单一角,几乎要把它捏碎。
“signor vasari……”随之赶来的部众,在身后轻声叫他。
他扬手抓起一个烛台,就往对方身上砸去。手□躯纹丝不动,不敢反抗。
没人见过这个体质羸弱的年轻主子如此暴怒。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起……”他的指甲狠狠地抓着皮肤,抓出几道血痕,“你就已经跟穆懿联手起来了!从一开始,你说的话都是谎言!”
、再见西京门(一)
黑白堂偌大的会议室。
虽然列位堂主全部出席,但此时这里的人却不比以前多。因着戒备森严,每位堂主都只允许带备限定数量的部众。
但未免发生什么事,在会议室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