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身材肥胖,一睁眼,见扶着自己的是个瘦瘦小小的孩子,也吃一惊,含含糊糊地道了声谢。
奉书见他被揍得鼻青脸肿,衣服上满是靴子印,煞是难看,忍不住说:“你也忒胆小,刚才那鞑子喝醉了,走路都歪斜着,你只要稍一还手,一推他,他准倒。就算你不还手,逃到别处去,他也追你不上的。你干甚不还手?连躲也不躲?”她练了这些日子的本事,自觉身轻体健,心想,方才那元兵若是来揍自己,自己多半不会这么狼狈,说不定反而还会让对方吃亏呢。
那小二却连连摇手,吐了吐舌头,轻声道:“嘘,嘘!你这小朋友,莫不是南方来的蛮子,恁地胡说八道?‘鞑子’这两个字岂是能乱说的?”
奉书吃了一惊,随即大怒,道:“你叫谁蛮子?你才是蛮子!”
那小二道:“是,是,我也是蛮子。可是我听着小朋友的口音,可比我蛮得多啦。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老哥我教你一个乖,以后千万别'鞑子'长、'鞑子'短的说话,多不好听!让军官老爷听去了,看不敲掉你的牙!”
奉书听得又气又笑,“你是汉人不是?怎的自己管自己叫蛮子?人家揍了你,你还一口一个老爷,叫得那么亲热,是盼着明天再被揍一顿不成?”
那小二揉着身上的伤,一边龇牙,一边道:“你这小蛮子,怎的这么不懂事!谁人愿意平白挨揍哩?只是律法里规定,咱们蛮子可不能打蒙古老爷,否则可有你好受的。再说,我这次乖乖地忍了,明天军官老爷说不定就不揍我了,没准还会念着我孝顺,多光顾光顾小店,多赏几个钱,也说不定呢!有道是忍一时……”
奉书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往地上唾了一口,道:“你爱做你的蛮子便做,不许管我叫蛮子!”
那小二笑道:“蛮子也好,汉人也好,又有什么区别哩?现在天下是人家蒙古的,咱们小老百姓,只要能有饭吃,有衣穿,其余的,就都将就着点吧。难道你不当蛮子,非要当什么汉人、中国人,口袋里就能平白多出几个钱不成?嘿嘿,以后你要是冲撞了蒙古老爷,落得个吃不了兜着走,可别怪老哥我没提醒你啊。”
那小二伶牙俐齿,奉书一肚子气,反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想还嘴,却竟然找不到下口之处。
忽然听到楼上有人轻声说了句什么。奉书耳音出众,立刻就捕捉到了。那人只说了三个字:“亡国奴!”
奉书心道:“骂得好!”一抬头,只见王炎午正倚着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胖小二揉屁股,一脸鄙夷的神色。
她的一口气登时又噎了回去,朝上瞪了他一眼,起身便走。
突然厅门让人砸开了,方才那群元兵里的一个探进一个头,骂道:“吵什么吵?还让不让爷爷们睡觉?快来几个人服侍!”
那小二连忙点头哈腰,道:“是,是!军爷对不住,小的马上就来。”说毕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
那元兵又朝奉书一瞪眼,“蛮子小鬼,干站着干什么?快去拿酒来,爷爷们没喝够!”原来他看奉书一身男孩旧衣,把她当成了客店跑腿的小厮。
奉书大怒,刚要开口反驳,却想到了那小二方才的那句金玉良言,又想到店里住着的元兵足有四五个,自己若是稍有违拗,决计讨不到好,一句话便生生咽了下去。那元兵骂骂咧咧的连连催促,她也只好甩了甩手,进了厨房。楼上王炎午大概受不得聒噪,已经回房去了。
那厨房里有个厨子正在忙碌,远远的也听见了那元兵的吩咐,看到奉书进来,便朝橱柜里努努嘴。奉书打开柜门,果然便看到几壶酒摆在里面。
她让那元兵呼来喝去,心里本就不忿,一手拎着一壶酒,取了两壶出来,一边走,一边朝那酒壶“呸、呸”了两声。
临出房门时,她突然心中一动,生出些无可遏制的冲动,偷偷转头看看,只见那厨子正忙着切肉呢。再转向另一边看看,厨房里没有别人了。
她转身背对那厨子,提起一壶酒,用下巴颏儿掀开酒壶盖子,往里面吐了两大口唾沫,赶紧又把盖子盖上了。她偷偷笑着,走了两步,又提起另一壶酒,想要如法炮制,可惜嘴巴里已经干了,一时间雨露全无。她不甘心,见那厨房的土墙已经被多年的烟火熏得漆黑,伸手抹了一大把灰土,捻捻手指,那些黑灰就扑棱棱地落进第二个酒壶里。
做完这些,心里已经咯噔咯噔跳得厉害。她再次左右四顾,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又检查了一下酒壶和壶盖,见还是原状,这才把两壶酒摇摇匀,亦步亦趋地送到了那几个元兵的房门口。
敲门前的一刹那,又突然心念电转,把那壶混了口水的酒留在了门外,只端进去一壶。
第77章 游子衣裳如铁冷,曾过卢沟望塔尖
敲门前的一刹那,奉书又突然心念电转,把那壶混了口水的酒留在了门外,只端进去一壶。
那几人朝她正眼也不看一眼,抢过酒壶便喝。奉书心里砰砰直跳,只怕脸上露出异样神情。
奉书见那几人没有什么接下来的吩咐,连忙告辞,端起剩下的那壶酒,直接敲了王炎午的房门,等那书僮出来问时,压低嗓子道:“小店敬重读书人,这壶酒是免费送你们的。”
那书僮欢天喜地地把酒接过去了,一面往屋里走,一面说:“相公,你的面子还真大!嘻嘻……一定是今天用文章把大伙都镇住啦。”随即那房间里就响起了酒杯碰到盘子的叮当声。
奉书心中好笑:“四脚朝天,斯文扫地,镇住大伙儿,还差不多。”
她做了坏事,脸蛋红红的,一溜烟地跑回厨房,墙根里站了片刻,听得那房里没什么异常动静,这才松了口气,感觉胸中恶气总算出了一部分,心里面乐不可支:“哼,管你们是鞑子还是蛮子,还不是着了本小姐的道儿,落得喝不干不净的口水酒、灶灰酒?嘻嘻,嘻嘻!”
只是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师父知道。她偷偷笑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吩咐那厨子做了烫青菜、煎豆腐、切了一小块肉,连同两人份的米饭,盛在饭盒里,满面春风地端回自己房间。
杜浒正靠在铺位上休息,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可是她一进来,他便立刻睁开了眼,将她微微一打量,冷冷道:“吵架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
奉书缩了缩头,故作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