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娘都不亲近了……不像是他,还和罗娘娘一道住了有六年。但,小皇帝不能不承认,他是有几分羡慕弟弟的。
起码,弟弟是住在清安宫里,有徐娘娘和四姐陪着,走上几步,就是娘的清宁宫,还有仙师娘娘的长安宫,大姐、二姐现在分住两宫,整个西宫,已经成为宫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了。不像是他的干清宫,就只有他一个人,虽然有侍女们陪着,但……但那是不一样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拉远了无形的视野,让小皇帝在遐想中可以轻易地勾勒出这样一副画面:在乌云密布的雨夜中,西宫灯火处处,而宫城内,除了干清宫内的几盏灯火以外,余下东西六宫,从干清宫直到景山,全都是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儿光。
才刚酝酿起的一点睡意,顿时一扫而空,他蜷起身子,拉紧了被褥,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睡吧,别想那么多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是瞎说的。就算真有……罗娘娘也一定就在他附近守着他,只是他看不到而已。
话虽如此,可过了一会,帐子里还是传来了皇帝低低的声音。
“伴伴——伴伴。”
他的大伴王振很快就踏着沉稳的脚步,从门边靠近了床榻,熟悉的脚步声,令皇帝不安的心情稍微平复了几分,他主动掀开帐子,似乎是要找个话题,分明不渴,却依然道,“伴伴,倒水来吧。”
王振打开棉套子盖着的暖箱,给他倒了一杯温水,“哥儿少喝两口,免得一会睡下了,又要起来。”
如 今会叫他哥儿的人已经很少了,这熟悉的称呼,给他带来了难以形容的慰藉——虽说旁人常和他说,他也是娘带大的,但在皇帝记事的那几年,母亲常病着,都是罗 娘娘和王振一起带他,罗娘娘去了以后,只有伴伴会如此喊他。皇帝时常一听见这个词儿,便想起罗娘娘带了些嗔怪的笑声。“——哥儿又调皮了。”
他喝了一口水,便把杯子放到一边,“什么时辰了?”
“您还能睡上三个时辰。”王振宽慰地说,“这就快睡吧,明儿下了朝,还有事呢,这要是一耽搁,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请刘先生进来上课?”
不愧是皇帝的大伴,他什么话还没说呢,伴伴一句担心,就把枕头给送过来了。皇帝惊喜地哦了一声,却又觉得这样不好,忙调整了一下语气,方才说道,“明儿还有什么事呢?不就是上过常朝,回来便要上课了吗?”
大抵是摸准了皇帝的心思,王振的语气里出现了一丝笑意,“哥儿忘了?明日东厂新任提督太监柳知恩要进来给您请安呢。”
刘学士也不是一上课就开始考校之前的功课,总是要把今日的功课上完了,才开始考试。有时就因为如此,皇帝学会了今日的,昨日的便记不清了,本来会得,反而答不上来,因此又要受罚,是以,他也是越来越畏惧考试。
这 人在不愿做一件事的时候,脑子往往会特别灵活,皇帝闻弦歌而知雅意:只要把柳知恩来请见的时间安排在刘学士课前,再稍微拖长一些时候,为了不耽误之后的课 程和自己的其余公务,刘学士也有很大的可能,把考试放到再下一次课程。——这再下一次课程,可就是三日以后了。
皇帝顿时就觉得压力一松,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这心事一去,他立刻就有些犯困了。
把杯子还给大伴,皇帝揉了揉眼睛,又伏在了枕上。
“伴伴。”他终忍不住低声问,“我……我这么做,是不是不好啊?”
“您这学得,已经是夙夜劳神了,偶然一次休息一会,也是人之常情。”大伴立时回答,“只不要养成恶习,那便好了。——就是二位老娘娘知道了,也不会怪您的,您有多用心,两位娘娘都看在眼里呢。”
这入情入理,略带了勉励,又十分宽慰的话,彻底地抚平了皇帝的压力,他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一句话含在嘴里还没出口,就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王振并未留下陪侍皇帝,也未招呼宫女过来——虽然年幼的孩子,身边留个成人伴宿也很正常,但自从罗妃过世以后,皇帝便坚持独眠。这一点,干清宫里外都很清楚。他端着杯子走到暖箱前,细心妥帖地将它放回原位,脚步轻盈无声,和他的体型极不相符。
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帐幔里那小小的身影,见其是真的睡得熟了,王振方才咧嘴一笑,冲屋角值夜上宿的宫女点了点头,稳稳当当地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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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知恩进干清宫请安的时候,明显就发觉气氛有些不对。
接 任冯恩的位置,乃是按部就班,完全跟着两宫筹划的节奏来走,对柳知恩而言,这个职位到得是顺风顺水,中间并无一点波澜。今日来觐见皇帝,也不过是走个程序 而已,毕竟这一位才是名分上的天下之主,即使自己的晋升,完全是两宫安排的结果,明面上怎么也得来见过皇帝,听取一番他的教诲。
这种请见,就如同外放官员进京觐见一般,不过是程序性礼节,他磕头请见,皇帝说几句‘日后好生当差’,便可以告辞退出。——可皇帝看来却并非这么想的。
“你也是先帝手里使过的老人了——看着倒是挺年轻的。”虽然才方九岁,但皇帝和他说话时,口吻倒是老气横秋,“听说你下过西洋?”
虽 说是东厂厂公,但在皇帝跟前,内侍始终不过是家奴而已,若是看在他是先帝旧人,又得两宫重视的份上,稍微客气点儿,那是给他体面。要是心情不好,直接呼来 喝去也是皇帝的权力,没有人会多说什么,也更不会有人和九岁的皇帝计较——若皇帝今年是二十九岁,还是这个态度,那柳知恩的东厂厂督之位,也就少不得被人 惦记了。
柳知恩自幼坎坷,不知见识过多少人情冷暖,又曾走南闯北,带领船队西洋也闯回来了,面对一黄口小儿,如何还会怯场?他略 微抬起眼皮,飞快地一扫,便拿准了皇帝的态度:似乎的确是并不打算按约定俗成的规矩来走,情绪也有几分兴奋,至于对他本人,倒并不像是有恶意,只是年纪还 小,独立不久,还掌握不到待人接物的分寸而已。
“回皇爷话,奴婢的确曾追随三宝太监,领船下过西洋。”他顺着皇帝画下的话锋往前走。
“西洋是什么样的地方,且说来听听。”皇帝似乎兴致盎然。
他 并非下过西洋的唯一一名内侍,且不说三宝太监,当时一道在船上的便有王景弘等人。船回国内以后,他称病未去北京,但其余人等,无不回京受赏,按惯例,自然 也有面见帝后的殊荣。毕竟人未能免俗,这听点新鲜趣事的爱好,也不是百姓们独有。当时皇帝应该已经记事了,身为太子,跟随帝后左右,应当也听过不少西洋趣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