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知县兀自茫然,曾太监无语提醒道:“大人,这是你亲民官的事,你不出面,难道还指着咱们王爷一件件地在这里替你断官司不成?”
昌平知县慌张了一下,他不敢不听曾太监的话,仓促里又想不到要说什么——他一半神智还被地上那滩血惊住了没回来,抖着嗓子勉强道:“你们有什么冤情,都可来寻本官上告。”
百姓们看他那副模样,压根不相信,往常也没少去告过,这个知县要是有用,大家也不会被欺负得活不下去了。
众人便仍旧不肯离去,七嘴八舌地只是要沂王做主。
但沂王确实不能事无巨细地挨个理论,他受到的旨意是来为太子解困,杀一个孟良才算立威,可不能把犯事的庄头们全杀了,且也不能只听信百姓的一面之词,又要寻人证物证相核对,就算最后他真下得了这个狠手,一两个月都不见得能把这些官司全理清楚,太子不可能一直在里面等着,皇帝也不会容许拖那么久,从各方面来讲都不现实。
只是这些百姓毕竟其情可悯,沂王冷冷瞪了一眼无能的昌平知县,再放缓了一点声音,开口道:“本王会奏请朝廷,另派钦差前来此地,那些有劣行的庄头,本王略有耳闻,已经着人去抓捕了,待查明他们的罪行之后,自会有钦差秉公处置。”
这时候,田野那边马蹄声起,离得近些的两个庄头已经被抓来了,毛指挥使带兵交接,然后亲自把人押送了过来。
毛指挥使也有两分好奇,他隔了段距离,猜到发生了什么,但不真切,此时近前看到地上孟良才的尸体,不由咂了下舌。
这事还真只有沂王来办能办得利索些,一般官员来,敢抓乱民,但不会敢上来把太子的庄头杀了,不杀庄头,就不能取信乱民,就得僵持着拖下去,拖多久天知道。
他押来的两个庄头都不是好东西,其中一个正是强占了老妇人地的,之前那么威风凛凛的庄头被五花大绑,见到死去的孟良才更是吓得直抖,老妇人痛快地向他啐了一口,扶着儿媳的手往后退去:“王爷说话算话,老身听王爷的,回去等钦差来。”
有接连发生的两件例子在前,又有毛指挥使带来的兵士在不远处威慑,众人终于真正松动了情绪,缓缓都向后散开。
只是有些人还舍不得马上就走,沂王看上去没有找人后账的意思,他们的胆量也就大了些,想再看看热闹。
吱呀。
沉重宽大的主院院门被推开了。
太子等不及要走了,这近两日工夫简直是他的噩梦,他多一刻都不想再留下。
乱民们已经散开,田野上有那么多的士兵,门外也还有毛指挥使等人,太子自己身边也有护卫,看上去已经安全无虞,满脸晦暗、眼下都有一抹青黑之色的太子出得门来,就迫不及待地叫人去把马车备来。
马车停在主院东北边上的车马房那边。
等着的片刻里,太子走到沂王面前,嘴角挤出笑意,眼神藏不住怨怒:“孟良才毕竟是宫里的人,你不处置乱民,先杀了他——”
沂王目光凝住,忽地伸手将他猛地一推。
太子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隐忍的怨怒变成大怒,正要发作,周围的人都乱了起来。
“王爷!”
“王爷您伤得怎么样,大夫呢,快传大夫来!”
“刺客在那里,快抓刺客!”
一片混乱里,沂王皱紧眉,伸手捂住了右臂。
他的右臂侧上,插了一支短短的羽箭。
箭支做得粗糙,但杀伤力不弱,沂王指缝里开始渗出鲜红的血。
他穿了盔甲,但为了方便活动及尽快赶到昌平,甲衣的样式是相对轻便的无袖罩甲,乱民手里可堪作乱的不过是锄头一类,罩甲应该就够防身,谁知道会有箭支出现。
太子呆住了,后心直发凉——沂王要是不推开他,那支箭射进的就是他的后心。
忽然出现这样的变故,乱民们吓得四散奔逃,什么热闹也不敢再看了。
射箭的人没跑,他是个中年男子,面容粗糙,像是饱经风霜之色,他往后退了几步,不等护卫们近前,将手里的弓往地上一摔,哈哈笑道:“大郎,爹没用,不能为你报仇,爹这就来陪你了!”
他手里还有一根羽箭,用力往心口一插,人便倒了下去。
乱民们吓得跑得更快了。
官员们有的惊呆,有的忙向沂王靠近,一时也顾不上下令去抓,很快人都跑光了,庄园四周一下子空落下来。
沂王右臂伤处的袍袖已被染红了一小片,曾太监急得嗓子都劈了,尖利地指挥起人将他扶上一个护卫的马背——沂王伤的是右臂,无法再自己掌控缰绳,又让人赶紧去请大夫找药。
沂王表情镇定,只是众人都看得出他脸色已变得苍白,他从通州码头连夜快马赶来,到地头也没空歇息,现下又一直失血,虽伤的不是要害,也难免要变得虚弱。
何况,以他亲王的身份来说,受这样的伤已经算件很了不得的事了。
沂王到了马背上,靠着护卫向底下的毛指挥使和昌平知县点一点头:“余下诸事就交给你们了,保护好太子殿下。”
毛指挥使忙道:“是,王爷快去治伤吧。”
这趟差事顺利又不顺利,来救太子,太子没事,可把王爷伤了,也是让人烦恼地想挠头皮。
沂王淡淡地再向太子告别,太子连日来所受惊吓无数,以这次最大,因为危险离他实在也最近,再是瞧这个弟弟不顺眼,此时也说不出什么,回过神后,赶紧催促他去治伤,倒也像一个充满关切的兄长。
沂王被护卫带回了落霞庄。
两处离得近,他不用遭受太多颠簸,他在主院下马不久,最近的一个大夫也被护卫快马带过来了。
这大夫医术一般,得知中箭的是位王爷,抖抖索索地比划了好一阵子,竟不敢下手拔箭,曾太监气得大骂他,沂王阻止了,让他派人到京里去请大夫。
昌平以田庄居多,好一点的大夫都不在此处,好在靠近京城,快马的话一个时辰够来回了。
“再让人去码头把孟源带来。”
拔箭治疗之后还要休养,自然是沂王府自己的医正用起来最顺手了。
曾太监答应着要去,想起来又忙转头问道:“王妃娘娘呢?要不要请娘娘也回来。”
沂王顿了片刻:“问一问她,随她自己吧。”
曾太监难得地有点糊涂,这算个什么说法,依他想来,王妃娘娘就该一起回来好照顾王爷才对,他不过是顺口请示一下,怎知得了个莫名说辞。
当下也不及多想多问,忙忙出去找到护卫,原样将话传了出去。
护卫赶到码头时,兰宜正靠在舱室窗边,看着外面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
她没再担心什么,杞人忧天又无用,只是觉得有点无聊,这个时辰了,城门快关了,沂王今天多半回不来,她要在船上再住一晚上了。
也不知太子救没救出来。
他应该不至于就这么被乱民害了,要是真的这个不大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说实话,她第一怀疑的不是乱民,而是沂王。
窦太监慌乱的脚步声于此时响起,搅散了她散漫的思绪。
“王妃娘娘,王爷遇刺中箭了!”
兰宜吃惊转头,她心头的不妙预感其实是强压下去的,这一下被全部翻倍忽然挑起,她想站,竟站不起来,眼前一黑,晃悠了一下,翠翠忙扶住她。
窦太监一见,吓了一跳:“娘娘别着急,王爷是手臂中箭,应当无性命之忧。王爷遣人来要孟医正,老奴是想问娘娘,要不要一道回去。”
兰宜定了定神,把窦太监的话又想了一遍,慢慢站稳了。
这其实是她自己知道得太多,想的也就多了,不然,不至于有这么大反应。
她点头:“回去吧。”
一直住在船上并不舒适,何况她又有点预感:沂王这一伤,他们离京的行程多半就要耽搁下来了,早两天晚两天,她都得回去。
窦太监看在眼里,他不知道,心下甚为感动:王妃待王爷的情谊,可比他这个多年服侍的老奴还深哇。
兰宜禁不起快马,便安排在隔天一早坐车回去,窦太监跟着孟医正和护卫先行一步,当即连夜赶去落霞庄。
他到时,沂王的箭已经拔去了,也包扎好了,孟医正和京里请来的大夫交流沂王的伤势,窦太监则围着沂王长吁短叹地关怀了好一阵,沂王渐渐嫌他啰嗦,撵他到一边去。
窦太监感慨道:“老奴可是比不过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才听见王爷受伤,就站都站不稳了,心疼得差点晕过去。”
沂王:“……”
他苍白着脸挑起眉来。
窦太监见他是要听的意思,连忙绘声绘色地又形容起来:“王妃娘娘明日就来了,王爷要是不信,亲自问王妃娘娘。”
隔日下午时,兰宜坐车到了。
孟医正已和京里大夫详细询问过沂王伤情,并在换药时亲眼看过伤口,此时全权接过了治伤事宜,正熬好了一碗药送过来。
兰宜笼着斗篷,匆匆迈过门槛,走进门来。
沂王要接过药碗的手停住了,示意孟医正将药碗放到桌上。
孟医正除了医治,不管别事,便依言放下后退出去。
兰宜走到跟前,上下将坐着的沂王一打量,松了口气:还好,除了包扎起来的右臂,别的没有什么大碍。
沂王下巴往桌上的药碗示意了一下。
兰宜没看懂,道:“王爷的药好了?快喝吧,不用管我。”
她往旁边椅子走,想坐下歇一歇。
沂王动也不动,盯着她,道:“本王手臂受伤,端不得药碗。”
“……”兰宜看看他完好的左臂。
沂王脸色不变,道:“看什么,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照顾本王的吗?还是你嫌本王伤得不够重?”
兰宜无言。
她心头最后一丝隐忧散去了:这伤肯定是真不重。
起码他这无理搅三分的霸道精神,比平常时候一点不差。非但如此,还多了点以伤讹诈的架势。
这要求虽然来得不必要,到底不算过分,她慢吞吞地,在他的紧迫注视下,还是伸手去端起了药碗。
沂王勾起了唇角。
作者有话说:
尾巴卡住了一下,因为王爷短暂不能自理,明天他会更加不能自理??o`*
第63章
兰宜到后不久, 太医院的一位资深太医也到了。
原是皇帝下令派来的。
太子已脱困回到宫中,沂王受伤的消息也传了回去, 皇帝震怒担忧, 连下数道旨意,除往落霞庄指派太医外,还从大理寺调了钦差, 彻查昌平皇庄不法事, 又将毛指挥使后续一共抓到的五个庄头都先关押起来,等着按律定罪,十之八九是要处以极刑了。
宫里为之躁动起来。
曾给张太监送过银票的王内监瞅着空子又找了过来,这次不等他说话,张太监已直接摆手:“别费劲了,伤了沂王, 让他们把后事预备一下吧, 别的不用多说了。”
王内监在冬日里急出一头的汗:“那是乱民干的好事,怎么能算到他们头上呢?该把那些乱民都砍了才是!张公公, 你有主意,帮着指点指点——”
“这回别说咱家了,太子都不能说什么。”张太监摇头, “沂王为救太子受伤, 太子再护着他们, 让皇上怎么想?老王,你还是管好自己吧,别被你那两个干儿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捎带出来就不错了。”
王内监是内官监太监, 专事采办各种御用器物, 简而言之, 皇庄庄头往宫里缴钱, 内官监则管花钱,两处因此有所连接,被抓的五个庄头,有两个都认了王内监做干爹,平时王内监就是他们在宫里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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