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很快便知道不是, 因为颜令仪的问话从窗内传了出来。少女声音平淡却冰冷, 没有半分多余的悲伤痛苦:“你说你见到动手的人是宋阙, 你确定?”
被宋阙撞倒的侍女急忙回答:“确定, 奴婢以项上人头担保……”
“确定就确定, 没事起什么誓?”颜令仪打断侍女的话, “我爹临终前, 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有是有, 只是……”
声音低下去, 几不可闻。外间等待的人正抓心挠肺地好奇,房内忽然“哗啦”一声,仿佛颜令仪发现了什么事。桌椅被一脚踹翻,书本撒了一地。原本伸长脖子偷看的仆人慌忙低下头。尚未解开披风的颜令仪大步跨出门来,身后衣袍翻卷如红云。
“传令下去,封锁全城, 挨家挨户搜捕宋阙。能提供宋阙去向的人,赏金千两。能生擒宋阙送到城主府的, 赏金万两。务必活捉, 我有话要当面问他。”
少女脸上绷得紧紧, 仿佛是用石头雕刻成的。两片薄唇抿在一处,带着刻骨铭心的恨。仆人互相交换眼神:“是!”
颜广闻既死,颜令仪便是乌鹭城主。尽管她年纪尚小,修为浅薄,还不足以服众。好在颜广闻素日积威甚重,颜家门下暂时还不敢闹出乱子来。
乌鹭城街头十步一隔贴一张宋阙的画像。通缉令上宋阙笑容温和,温文尔雅,恰是一位进退有度的谦谦君子。城中知道宋阙身份的百姓都大为惊异,不明白宋阙究竟犯了什么错,以致颜令仪发怒至此。
有些人猜测城主府元宵节那把火便是宋阙放的,如今畏罪潜逃。有些人则猜测宋阙本是奸细,自小卧底进城主府,企图偷取颜家仙缘。众说纷纭,一时难以尽述。
而颜令仪只是倚靠在父亲棺材旁,反复抚摸棺上木纹。她坐了三日三夜,怎么也想不出宋阙对颜广闻痛下杀手的理由。有时她心中痛苦郁结到几乎要发狂,恨不得将屋里一切陈设砸个粉碎,可又舍不得打扰到父亲的安宁。有时她心中宁静哀伤如水,仿佛最愤怒的一部分灵魂已经切割远去,疲倦到什么都不想做。
“我做错了吗?”颜令仪扪心自问,“如果我没有为了秋庭谱离开家,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她如果不离开,宋阙便不会有机会对颜广闻下手。如果燕月生没有拿走秋庭谱,要挟颜家交出解药,颜令仪也不必离开家。追根究底,一切悲剧的源头,竟是她在赌坊递出和燕月生切磋一盘的邀请。
“我错了。”颜令仪额头贴在棺材上,“爹,我真的错了。”
现在想来,燕月生化名丁雁月到颜府做客,未必就没有图谋。只是颜令仪心思简单,猜不出燕月生的用意,如今她也无心再去追究。毕竟七日断肠散解药缺了一味药引,燕月生必死无疑,颜令仪不打算过分苛责一个死人。
但宋阙不一样,他还活着。
“大小姐。”外面新提拔上来的金管事敲了敲门。
“进来。”颜令仪拭干面上泪水。
管事名为金谷,比起前一任文管事要年轻许多。颜广闻数年前看中了他的机灵劲,将金谷做为为颜令仪准备的左右手悉心栽培。金管事推门进来,见颜令仪面色苍白似鬼魂,毫无仪态地坐在地上。
“大小姐,乌鹭城已经搜过两遍,没有找到宋阙。看守城门的卫兵说早先恍惚见到一个很像他的人出城去了,只是他当时和其他人结伴而行,脸被同伴遮住了,卫兵没有看真。”
乌鹭城向来是出城容易进城难,进城时百般盘问,生怕放进一只妖族,出城没那么多关节盘绕。颜令仪也知道这一点,她沉默片刻:“还有个地方你们搜了没?”
“府上宋公子的卧房已经全部搜剿过一遍,大小姐若是不放心——”
“不是那里。”颜令仪站起身来,“算了,我亲自去一趟。”
庭院破败,门上扣环锈迹斑驳。颜令仪站在院外,想起除夕夜站在这里敲门的心情。只隔了半月,竟恍如隔世。
她面无表情一脚踹开门。身后家丁鱼贯而入,熟门熟路地抄家搜剿。屋外繁盛的香樟树枝探进院内,屋里人声寂静,仿佛主人已经出门远行。
“早猜到我会来吗?”颜令仪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沉吟。
“大小姐,这里有个箱子打不开。”
家丁奉上床下找到的箱笼,箱上铁锁沉重,轻易撬不开来。颜令仪更不思索,挥剑将木箱劈开,里面物件“哗啦”滚落一地。颜令仪定睛看去,竟然都是她自小送给宋阙的礼物。
她伸手在箱中翻检,除了那条鸳鸯戏水的帕子外,一件不少。最上面两只小小泥人,是颜令仪十五岁那年按照宋阙和她的模样亲手捏的,也一并被遗弃在这木箱之中。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
颜令仪想起当年她送出礼物时对爱情的憧憬,面色阴沉下去。她少时迷恋宋阙难以自拔,仿效管道升做的《我侬词》捏了一对泥人,向宋阙表白心意。然而她忘记了,《我侬词》本是管道升因爱人移情所作,某种意义上是背叛的象征。
想到这里,颜令仪左手骤然松开,和宋阙外貌有八分相似的泥人跌落尘埃。随后颜令仪一脚踏上去,将它彻底踩进泥里。
“大小姐?”
“放火,”颜令仪声音平淡,“把这里全都烧了,一片瓦也不许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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