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将近时,奴婢将宫内所有的油灯点燃,霎时间长央宫明亮如同白昼。
此刻林姷正在北雀宫更换衣裳,她的黑发上带着金簪,身上穿着锦缎制成的金丝绣纹华衣,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隆重的华丽的衣裳。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看了有一阵,她方才别过头,她的手掌攥了又松开,来回反复了好几次。
她刚穿完衣裳,高焕就来了,他今日穿的是黑红相间的朝服,但他没有带冕旒,只带了鎏金打造的发冠。明亮的火光下,他的脸更加的白皙了,只是他的嘴唇仍然没有血色。
他的衣裳走的有些乱,林姷给他理了理,说:“我同陛下一起去?”
高焕唔了一声,说:“一起去。”
林姷的手指有些僵硬,她又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高焕低下头看着她,说:“不想去,害怕见到崔陵。”
林姷说:“不是”
高焕其实并不担心,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又何必在意一个崔陵,他相信她是爱他的,至少也还有喜欢在,但此刻他见她这幅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是人之常情。
林姷给他理好了衣裳,遂与他一起离开。
长央宫里灯火通明,周宾,张和,许多人都在。唯独没有崔钰,崔钰不能来,他若是见到崔陵,恐怕这场晚宴就会彻底乱掉。
高焕不能让晚宴乱掉,因为他还要加九锡称帝。
林姷坐在高焕身侧的一方案几前,灯火照在鎏金上忽明忽暗的闪烁着光芒,晃得有些睁不开眼。
内侍拉长嗓子道:“宣晋国使臣崔陵进殿。”
林姷听见这个名字时,心还是跳了一下,不是心动,而是心惊肉跳。
她也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她只知道她不太想见他。
她下意识的想要回避他
随后崔陵进殿,他穿着一身晋国的官服,他的皮肤原本很白,如今好像黑了几分。他的腰背还是很挺拔,他进来的时候不能抬头朝他们看去,故而他也就没有看到林姷。
但林姷一直在看着他。
他走到殿前,行礼道:“蔽臣崔陵拜见赵侯。”
他没有叫他赵王,他们这些晋人潜意识里都不承认高焕是王。
高焕也没有同他计较,道:“平身”
崔陵方才直起身,他抬起头说:“蔽臣封帝命而来,特赐九锡,恭贺赵侯。”他的目光落在林姷的身上,声音稍作停顿,转而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的眼里是疑惑,惊讶,不解。
他迫使自己不再看向她,待他朗声念过圣旨后,高焕说:“来使辛苦了,孤已经命人备好了酒宴,来使请入席吧。”
林姷能感觉到崔陵的目光,她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悲哀,觉得无奈,她的手紧紧攥着衣角,不一忽儿衣裳就被攥出了褶皱。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林姷从长央宫中逃了出来。
长央宫外一片寂静,她走到廊前坐了下来,她需要吹一点微凉的风,她需要这样的安宁。
“林姷”
她还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也从宴会上逃离了出来。
他并没走上前,而是跟她保持着适应的距离。
林姷看着他,深夜里她的眼睛像是含了水,潋滟的,温柔的。
崔陵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向前走了一步,说:“林姷,你没有死。”
林姷说:“崔陵”
她原本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苦楚,但此刻她没有倾诉。
她不想和他倾诉。
她觉得面对崔陵,她已无话可讲。
“你……”他看着她,他又太多的话想要讲,想要问,可到了嘴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觉得无从说起。
最后他说:“对不起”
仿佛除了道歉,他再不能说什么。
他不能带走她,他无能为力。
林姷说:“你没什么可向我道歉的。”
林姷说:“你知道吗,我见过你三次”她的声音非常轻柔,她的眼里没有埋怨,也没有愤怒,她说:“第一次是在襄阳的街道上,我看见你和那些北边逃难的世族子弟在一起,第二次,是在襄阳城的客栈,第三次是在鲁阳的客栈里,那时我被杨缓给捉走了。”
崔陵的手有些发抖。
林姷说:“对了,鲁阳的那个孕妇是你的夫人吗?”
她微笑着问他,仿佛在和一个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寒暄。
崔陵说:“不是”
林姷怔了一下,她的心像是被敲击了一下,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说:“那你的夫人。”
崔陵痛苦地说:“她在广陵。”
林姷低下头笑了笑,说:“那你可有子嗣?”
崔陵说:“三个月前,她在广陵诞下一女。”
林姷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眼眶有一些烫,她把头别了过去,迎着风,那温热的液体渐渐地干了。
他叫她:“林姷”
林姷说:“四年了,崔陵,我们已经结束了,回不去了。”
崔陵没有说话。
耳边只有风声,树声,明明是夏天的夜,却冷的异常。
“哥哥”
崔钰的声音打破了这安静。
崔钰不知从那里跑了出来,直奔崔陵,他已经很高了,比崔陵还要高一些,他扑进崔陵身边,眼眶湿润地说:“你是哥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