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
成蔚的嗓音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在这一刻,她告诫自己下一句话一定不要说出来;但哪怕调动起全身心,也实在拦不住。她说:
“不要演得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人不开心!”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这时,成蔚注意到酒店之外也安静了不少,似乎在她们争吵的过程中,游客们的游戏也进行到了尾声。成蔚觉得眼底热辣辣的,胸腔憋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她几乎听不见杨甄的呼吸声。杨甄转过头去,站起来,默默地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成蔚听到她在里面刷牙洗脸的声音。
杨甄出来之后,成蔚依然无话可说。她不觉得这番争吵完全是自己的错,但是现在没有精力追究下去。她也去了一趟洗手间,洗漱完毕,回到床上,躺下。杨甄也已经躺下了。
“要睡觉就把电视机关了。”成蔚说。
她听见背后的杨甄站起来,关掉了电视机,又回到床上。杨甄一定是只占据了极小一部分的床铺,以至于她躺下的时候,成蔚几乎都没有感觉到床垫下陷。
“明天就按计划来。”
说完这句话后,成蔚忍不住叹一口气,然后闭眼,试图入睡。
午夜一点半左右,成蔚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眼前洗手间的灯是亮着的。杨甄背对着她,站在洗手池面前。成蔚一开始以为杨甄只是如厕之后洗手,不打算理会,又闭上了眼睛,但在回归睡眠的前一刻,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抽泣声。这时,她已经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她猛地睁开眼睛,走到杨甄身后,立刻发现了洗手池中殷红的血痕。杨甄转过身来,眼中都是泪,但几乎面无表情,左右手臂上各有一道长长的血痕。不是割腕。自残。就像她身上本来就有的许多伤痕一样。
成蔚想,这是怎么弄的,她的刀早就被庄延收走了。然后她马上得知了答案。在洗手池里,躺着半只折断了的牙刷。
“你干嘛啊?!”
成蔚赶紧把酒店的白毛巾从架子上取下来,把伤口压住。杨甄也并不反抗。伤口很深,白毛巾很快大面积染红了,血没有短时间内能止住的迹象。成蔚感觉到,杨甄的身体冰冷。不仅仅是温度上的冷,而是一种拒绝、一种在困境中窒息的冷。
成蔚不是专家,但她有足够的经验来下此判断:一定是睡前那番争吵引发了杨甄的自我厌恶。她当时越是不讲理、胡搅蛮缠,这一刻的自我厌恶就越深刻。成蔚再次后悔说出了“不要演得好像天底下就你一个人不开心”这句话,并且比睡前懊悔十倍。她一说完,就预感到了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同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地发生在她和她的母亲之间。她的母亲是严重的双向情感障碍患者。她只能认为,杨甄也是。
第三章 野兽日光浴(16)有一瞬间是儿童
“你自己按好,不要动。”成蔚对杨甄说,然后回卧室,乒乒乓乓地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抽屉、柜子,果然没有发现任何用得上的东西。杨甄依然沉默地站在洗手池面前,但是转过了身,带着一种茫然但不好奇的表情,看成蔚在做什么。成蔚皱着眉回到洗手间,把杨甄推回卧室,让她在床上坐下,抄起挂在床边椅子背上的杨甄的裤子,对她说:“腿抬起来。”
“我自己来。”
“你别折腾了,我来快一些。”
成蔚帮助杨甄穿好了衣服,没有从对方那感觉到任何抵抗力。她明白,如果杨甄真的想彻底地、不可逆转地伤害自己,她大可以选择一个没有任何人看见的角落,而是站在洗手池面前,大费周章地折断了牙刷,并且开着灯。她把遮挡在杨甄手背上的白毛巾揭开,看了一眼,又盖上。她现在找不到好的包扎办法,但因为血糊上了,所以只要双手抬起,大致平行于地面,毛巾就不容易掉下来。她托着杨甄的双手,和她一起站起来。
“我们去找医生。”
“不用了,一会儿自己就会合上……”
“不行,伤口太大了。要是在屋里也就算了,我们明天还要上山的,荒郊野岭的,到处都是细菌,感染就麻烦了。”
成蔚明白,现在离开酒店并不安全,但是别无选择。杨甄是自残,也是在求救,一定要有所呼应。她们来到酒店大堂,成蔚找前台问话,得知村子里没有正规医院,只有一间小小的卫生所。前台给她们指了路,还顺便成功兜售出了一支手电筒。幸好村子不大,她们离开酒店,十分钟之前就找到了卫生所。这一路上,成蔚右手打亮手电筒,左手一直平举着,让杨甄可以把双手扶在上面。成蔚按响了卫生所的门铃,反复地按,直到看见里面亮起灯来。
她们在卫生所停留了大概一个小时。年过六旬的医生在刚刚被叫醒的时候,情绪很不好,但洗了把脸之后就平静下来,手脚麻利地给杨甄清洗伤口、缝合、包扎。他问了一句“怎么伤到的”,杨甄回答“不小心划的”,对于这明显敷衍的答案,医生没有继续追究,而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了一个故事:有客人喝茶把自己烫伤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投诉是酒店的错,害得旅游管理局的人到村里来搞什么“旅游区安全生产监督动员大会”,公开批评上茶水的小姑娘,吓得人家哭哭啼啼的……成蔚明白过来,赶紧说没事,都是自己的错,很村里人一点关系没有,绝对不会投诉。处理完毕之后,成蔚有点紧张,害怕剩余的钱不够诊疗费。结果医生只收了二十块辛苦钱,因为所里的医药用品都是县政府免费提供,平常村民看个小病也不花钱。她谢过医生,带着杨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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