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颔首,与他一同往宫道上行去,眸色微深:“陛下是如何起得兴致?”
赵朔年幼习马时,御马失控,将其从背上甩下。若不是救驾及时,恐怕当场便要被踏死在乱蹄之下。
此后虽斩了与那匹御马有关的一应宫人,但赵朔仍旧于心底落下了一个病根,以致于如今仍是谈马色变。用来跑马的宣武堂,更是已荒废了许久。
那重德笑答道:“这不是北边新贡上来不少好马。其中有几匹格外不同,很得陛下喜欢。”
谢钰颔首,再未多问。
两人一同行至宣武堂前。
赵朔果然正像模像样地骑在一匹乌云踏雪上,由马奴牵着,绕着宣武堂一圈又一圈地遛马。
谢钰也不出言打扰,只是远远抬目看着,直至赵朔骑着马渐渐行至近处,这才看出了端倪来。
那马其余部位与寻常马匹无异,唯独四肢尤为短小,即便是孩童骑在马背上,也不过是一侧身便能够着地面。
倒没有了摔马之忧。
赵朔也远远看见了谢钰,待到了近处,视线却又落在他颈间那突兀的白布上,立时便讶然道:“少师这是怎么了?”
谢钰抬手,指尖轻摁上那卷白布,淡声答道:“家中养的娇雀儿啄人,令陛下见笑了。”
赵朔今日心情颇好,闻言果真大笑起来:“朕早就与你说过,不听话的鸟杀了便是。少师非要养着,如今可后悔了?有些鸟,是养不熟的。”
“确是有些不知好歹。”谢钰淡应了一声,“但臣与陛下的想法却不同。臣以为,无论是养得熟与养不熟,锁在身边便是。”
“即便是不亲近臣,也别想离开半步。”
“少师真是颇有耐心。”赵朔对鸟雀之事不大上心,只随意赞了一声,便让从人牵马至谢钰跟前停住:“少师今日又带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过来?”
“自然是有的。”谢钰淡笑:“陛下请随臣来。”
赵朔起了兴致,信手把马缰一抛,便翻身下马,随着谢钰往马场外走。
重德忙亲自接过缰绳,牵着乌云踏雪跟在两人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谢钰身上,眯了眯眼,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马场上见到谢钰的情形。
那时候的权臣谢钰不过是众多太子伴读中的一员,素日里言语不多,出身更是低微到不值一提,谁也没将他放在眼中。
直至,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在习马时马匹受惊,被甩下马背。侍卫们离得略远些,尚来不及救驾,还是这位大人持刀斩下马首,从乱蹄之中将太子救下。
那时候他还于私底下感叹过一句,小小年纪便如此狠辣果决,待长成了,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却不曾想,这位曾为太子伴读的权臣,随着年岁愈长,反倒愈显温雅守礼。
……至于这温雅之后藏着些什么,应当无人想要领会。
*
赵朔得了新的玩意儿,很快便将其余诸事皆抛到了脑后,便连谢钰亲自将批好的奏章放回龙案上,也不过略一颔首,只让崇德又拿了新的经笥给谢钰。
“劳烦大人了。”崇德仍旧是赔着笑将谢钰送至太极殿外,顿了一顿,又道:“大人未曾入宫的时日里,静太妃倒是亲自往太极殿来了几趟。只是陛下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谢钰面色如常,只是轻笑着道:“公公有心了。”
崇德连连摆手,只如什么也不曾提起过一般笑道:“在这宫里当差,哪能不处处留心呢?”
他说罢,又笑着对谢钰行了个礼,便回到太极殿中伺候去了。
谢钰独自步下长阶,倒也未曾立时回府,只是信步行至一座荒废宫室前。
一名宦官服饰之人抱着几件要浣洗的旧衣迎面而来,在行至谢钰跟前时,如其余宫人一般躬身行礼,语声放得低低的:“大人有何吩咐?”
谢钰并未停步,只冷声道:“宣武堂上的马匹是谁送来的?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是。”那人应了一声,面色如常地往前行去。
两人错身而过,谢钰却缓缓停下步子,抬目看向身旁的废宫。
宫墙破败,蒿草人高,便连匾额上锦绣宫三个泥金大字也因多年无人修补,而褪尽了金漆,结满了蛛网。
谢钰沉默着注视了一阵,眸底神色晦暗,辨不清喜怒。
直至身后风声微动,泠崖自暗处现身,对他抱拳道:“大人。”
谢钰淡声开口:“何事?”
“沉香院中的丫鬟紫珠去了街上的济仁堂。”泠崖顿了一顿,吐出最后几字:“……抓了一副避子汤的方子。”
良久的沉默。
谢钰终于自牌匾上移开了视线,唇角轻轻抬起,语声低柔,带着些温柔的笑音。
“看来妹妹是等不及要见我了。”
*
沉香院上房中,紫珠打帘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木盘放在折枝跟前的案几上。
而半夏更是警惕地往回张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这才紧紧掩上了槅扇。
木盘里,是一只白瓷小盅,盅上绘着梅花,盖得严严实实。
折枝伸手,轻轻打开了盅盖,却见里头的汤药还是滚烫的,棕黑色一片,冒着细小的碎泡。药味难闻且呛人,折枝只这般轻嗅了一口,便忙端着木盘坐到了临窗的玫瑰椅上,让半夏打开长窗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