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带着罗伯特来到桃金娘庭院的入口处,穿过大理石的入口和一道接着一道五颜六色的丝绸帷幔,他们终于进到了大理石的中庭,一圈大理石的柱子包围着这个人间的伊甸园。庭院的中央是一个同样由大理石砌成的大水池,清凉的山泉水正从喷泉的出水孔里向外流着,在水池的两旁种着两列桃金娘树篱,盛开的花朵比宫殿那金色的屋顶还要耀眼夺目。
在水池旁正对着桃金娘花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扶手椅,桌上的银盘子里放着一颗被剥开的石榴,里面血红色的石榴籽像是一颗颗红宝石一样。
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衰弱的妇人,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虽然是盛夏,可她的身上还盖着厚厚的狼皮褥子。罗伯特认出来,那就是过去的英格兰长公主,如今的西班牙王后玛丽·都铎。
用不着什么医学常识也可以看出,玛丽王后已然命不久矣了。她就像是一艘破了底的船,生命力每时每刻都在从巨大的破洞里向外流失着。一年前她每天还能保持四个小时的清醒,而到了今天这个时间已经缩短到了两个小时,在其它的时间里她不是在沉睡,就是看着蓝色的天空和远处绵延不绝的山脉发呆。桃金娘花正在盛开,而红玫瑰已然凋零。
玛丽王后靠在椅背上,她的眼睛闭着,似乎又昏睡了过去,那位侍女轻车熟路地走到她身边,整理了一下将要从王后身上滑落的褥子,她的动作让玛丽王后重新睁开了眼睛。
“陛下,不列颠大使到了。”侍女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是拂过花园的微风一般。
罗伯特走到玛丽王后面前,面无表情地微微弯了弯腰。
玛丽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是在确认面前所站着的人的身份。
“是我的幻觉吗?”她喃喃地说道,“我看到了……他,为什么那个人会在这里?”
“如果您说的‘他’是指我的话,”罗伯特看着对方的眼睛,“是您叫我来的。”
迷茫的雾气在玛丽王后的瞳孔里升腾起来,过了一会,那雾气终于又逐渐消散了。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她虚弱地试图坐直身子,站在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来扶住她的后背。
“您去吧,欧仁妮,让我和大使阁下单独呆一会。”玛丽王后轻轻挥了挥手,那位侍女领命退下,消失在庭院入口处的帷幔当中。
“陛下请我过来,有何见教呢?”侍女离开房间后,罗伯特冲着玛丽王后直截了当地发问了,“我们两个远远称不上是朋友,您恐怕不是想要和我闲聊的吧?”
玛丽王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那张脸上的肌肉已经脱了形,这笑容在看在罗伯特眼里更像是一次无意义的抽搐,“是啊,我们的确算不上是朋友,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还算是仇人……如果不是我,您的父亲就不会死了。”
罗伯特微微咬了咬嘴唇,“即便您没有打败他,陛下也会打败他的,到那时他依旧会去投靠伊丽莎白公主,而他只要去了伊丽莎白公主那里就必死无疑了……有时一个人的命运早已写就,但只有演到最后一幕的时候,本人才会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您说的没错。”玛丽王后轻轻点了点头,“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在某个时刻产生一些念头,如果命运的长河在某个点上稍有分叉,自己的结局会不会完全不同呢?”
“‘如果’(what if)是这世上最无意义的词汇。”罗伯特说道。
“但却是最让人着迷的。”玛丽王后说道。
突然,毫无预兆地,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罗伯特连忙拿起桌上的水壶,为她倒上一杯清水。
“谢谢您。”玛丽王后喝了水,咳嗽停止了。
“我刚才说到哪里啦?哦,对了,如果……我想说的是,如果我是一个男孩的话,这一切就完全不同了,不是吗?或者,如果我真的怀孕了,如果我和菲利普真的有个孩子的话……”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那样我的人生也不至于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恐怕是的。”罗伯特冷淡地说道,“但那些事情掌握在命运的手里,它们不是凡人的意志所能控制的了的。”
“是啊,世上有几个人能逃离命运的巨掌呢?”玛丽王后叹了一口气,“我最大的恐惧就是重蹈我母亲的覆辙,可看上去女儿总会重复母亲的命运,瞧瞧我现在,和我的母亲一样,生不出继承人,年老色衰,成为了一个弃妇,在她度过童年的宫殿里等死。”
“我并没有听说菲利普国王有和您离婚的意思,他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虽然有些狂热,但这也保证了他绝对不会寻求离婚。”
“那只是因为我快死了而已。”玛丽公主冷笑了一声,“他知道我不会构成什么障碍的,他只不过再需要忍受几个月而已……要是我父亲当年知道我母亲已经没几年可活了,他也会忍耐上几年的。”
“您没什么理由对您现在的情况不满。这一切都是您选择的,您也几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您住在您之前从未踏足过,却一直魂牵梦绕的您母亲的宫殿里;您成了您心中所爱的国家的王后,您是整个基督教世界中最显赫的女人,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得到这些东西不是没有代价的。”玛丽王后的声音更加沙哑了。
“得到任何东西都有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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