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餐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着的是她的婆婆,首席大臣的夫人。比起她的儿媳,这位老妇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具还在喘气的尸体。几十年的病痛缠身加上丈夫的冷漠无情,已然让她周身的哀伤气息结成了一层厚厚的乌龟壳,连夏日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都无法穿过。那具爬满了皱纹的衰老身体如同木偶一般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而在那身体的胸腔当中跳动着的,是一颗早已经流失了所有温度的心脏。她虽然没有身穿丧服,但任何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会把她当作是一个孀居超过二十年的寡妇。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坐在餐厅里,事实上她们之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如今她们作为爱德华国王的名义上的客人住在汉普顿宫里,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对于软禁的体面说法罢了。而在这个女人作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的世界里,她们如今所遭受到的一切,都拜她们丈夫的失败所赐,而她们两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年轻者还依旧对自己的丈夫满怀希望,而年长的却早已经心如死灰了。
“您应该多吃点东西。”首先打破沉默的是首席大臣夫人,她的精神自从来到汉普顿宫以来就显得十分沮丧。
“您也没怎么吃啊。”简·格雷苦笑了一声。
“我吗?我活不了太久了。”首席大臣夫人的嘴角微微扬了扬,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宛若刚刚离巢就丧命于鹰爪之下的雏鸟,“而您的日子还长着呢。”
简·格雷拿起放在桌上的调羹,从瓷盘子里舀了一勺肉汤,凑到唇边。
她用嘴唇轻轻碰了碰调羹里的液体,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将调羹连同里面剩余的肉汤一起重新放回了盘子当中。
“抱歉,夫人,我实在吃不下。”她低下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色,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首席大臣夫人解释道。
“我想这是因为您的丈夫,没错吧?”首席大臣的夫人用两个指头轻轻夹住装着雪利酒的小酒杯,将它举到眼前,打量着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这可真是有趣……我都已经忘记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我刚刚和他结婚时,似乎也曾经像你一样担心过我的丈夫……那时他随着先王在法国打仗。每天早晨,我和管家谈完话,看过账目,安排好仆人们一天的工作。在那之后,我就让人拿一柄遮阳伞和一把藤椅,放在庄园的入口处,正对着大路。而我就坐在那把藤椅上看着远方的地平线,想着也许下一个瞬间,一位法国来的信使就会从地平线的尽头冒出来,策马飞奔到我身边,从马鞍上的信囊里掏出他写给我的信,或是一封有国王签名的阵亡通知书……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啦……”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疲倦了,亲爱的……我厌倦了他的那一切阴谋诡计,他是一头不知满足的野兽,贪婪地吞食着权力,对于约翰·达德利来说,一切永远都不够。他总想要更响亮的头衔,更显赫的官职,更大的庄园和宅邸。我们的钱箱里已经放满了这辈子都挥霍不完的金币,那些黄金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对于他来说胜过天籁,于是他就想要更多的金子……我已经厌烦了这一切,如今他的这出戏就要演完了,而我也到了退场的时候。”
“吉尔福德和他不一样……”简·格雷轻声反驳道。
首席大臣夫人轻轻挑了挑自己的嘴唇。
“您看得出来,您的人生是一场悲剧,对吧,亲爱的?”
简·格雷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没人能够预言未来。”她反驳的颇没有底气。
“您知道造成您的悲剧的原因是什么吗?”首席大臣夫人不理会她的反驳,自顾自地说道,“您是个勇敢的人,然而却总是表现的软弱,这是您那位母亲的杰作:把一个婴儿放在罐子里,时间长了他就会长成一个四肢扭曲的怪物……您也是一样,您有一颗勇敢的心灵,然而您却没有得到应得的训练,正相反,您有意或是无意地压抑自己的天性,最后连您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了。”
“我丈夫那样的人,就像海里的鲨鱼,他们嗅得到软弱的气味,就像鲨鱼能从几英里外闻见伤口散发出的血腥气……您的性格加上您的地位,吸引来您身边的只能是这些野心家,从某种程度上说,您是在邀请别人来把您当作棋子。”
“您在说些什么呀?”简·格雷被首席大臣夫人猛地用语言的剑刺了一下,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婆婆,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似乎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您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我不是在指责您什么,小姑娘。”首席大臣夫人身上裹着的那冰霜般的严厉的外壳融化了些许,“但我必须要告诉您,对于处于您这种地位的人来说,您如今陷在这样的状况里,讨论是谁的错,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王位的继承人们生活的世界,遵循的是另一套准则,一种彻彻底底的丛林法则……每个人都是一只在森林里游荡的野兽,互相窥探着,等到对方露出破绽,就用自己的利爪和尖牙撕开失败者的喉咙。而他的亲人们不但不会为他伸张正义,反倒会冲上来试图分一杯羹,因为没吞食掉一口自己亲人的血肉,他们自己就会变得更加强大一点。”
“如果上帝保佑,您和吉尔福德能够撑过这次风暴,请您千万别忘记这一点……您可以厌恶阴谋和诡计,但这不能阻止别人把您规划进他们的阴谋当中,这是您的出身决定的,您无从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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