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名骑兵作为前导,国王的车队驶上了首都的街道,骑兵们全副武装,他们的盔甲和利刃反射出骇人的寒光,似乎陛下进入的并非是自己忠诚的都城,而是一座刚刚被征服的依旧怀有敌意的城镇。
远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方向传来闷雷般隆隆作响的礼炮声,无数的鲜花如同雨点般被从道路两旁的阳台上抛下,千万只手在空中向国王的马车挥舞着他们手中的手帕,然而陛下的马车的窗帘却始终没有拉开。
当马车驶过伦敦桥时,一直挂在车窗上的帘子被微微揭开了一条缝,然而很快就重新被放下了。有几个人赌咒发誓说他们看到了陛下的脸,而国王看上去神色冷淡,然而周围的群众却基本对这种无稽之谈一笑置之。这些市民们毫不怀疑,一天情绪高涨的表演,就能够冲刷掉他们经年来在国王心目中留下的心怀怨毒,怒气冲冲的形象。首都就像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交际花一样,朝着国王卖弄起了风情,如果陛下再不宽宏大量地原谅市民们之前做过的一切,在市民们看来就显得太不通情理了。
国王陛下的马车驶进了议会入口处的走廊,他从马车上下来,在他身后跟着罗伯特·达德利和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手都放在缠绕着象征王权的金色丝带的剑柄上。
国王穿过议会大厦里挤满了人的走廊,贵族和命妇,军官和商人,地方代表和教士们都身着他们最好的礼服,按照地位的高低排列在从大门到议事大厅的路上。国王对于两边的人傲然直视,只有在看到少数在之前的风波当中始终如一地站在王权一边的人时,才会施恩赏给他们一个如同初秋清晨的淡霜一样转瞬即逝的微笑。
在议事大厅里,议长为了欢迎陛下的到来,宣读了一段热情过了头,几乎称得上谄媚的致辞,在这个历史悠久的立法机关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议长对于君主如此奴颜婢膝过。而如今依旧幸存,得以坐在这个大厅里的议员们,对于这样的演说都给予了最为热情的欢呼声,好像是要借此来洗净自己的丝绸领子和礼服花边上因为背叛所染上的污点。比起他们那些或是如今身陷囹圄,或是已经长眠于九尺之下的同僚,他们可谓是幸运的多,毕竟他们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和一部分财产,彻底丢弃的只有尊严而已。
国王用严厉的语气对议会首鼠两端的行为进行了指责,如果一次屈从于反叛者还算是情有可原,而第二次从贼就实在是不可饶恕了。他再一次揭开了每一位议员心口那血淋淋的伤疤:这个议会先是迫于首席大臣的威慑,将继承序列抛诸脑后,宣称简·格雷为不列颠的女王。而后没过多久,这个机构又屈从于玛丽公主手中掌握的更强大的暴力,将王冠拱手送到了她的手里。在这场席卷全国的可怕风暴当中,议会表现的就像是一块任人揉圆搓扁的橡皮泥,它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权威已经被扔进了街边的臭水沟里。
在国王演说的最后,他宣布这个议会已经失去了王冠和民众的信任,因而将于即刻起解散。大厅里的听众注意到,国王并没有提到新一届议会将在什么时候召开——很可能永远不会召开了。已经沦为橡皮图章的议会被彻底扫进了历史的尘埃里,绝对君主制的新时代就此开始了。
如同一个医生一样,国王宣告了议会制度的死亡。在签下了死亡证明之后,陛下也就像一个合格的医生应该做的那样,在众人还没有从震惊的情绪当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离开了房间,留下议员们在这间大厅里哀悼他们的时代和权势的逝去。
国王的马车离开了议会大厦,然而车队却并没有直接返回汉普顿宫,而是绕了一个弯子,朝着伦敦塔的方向驶去。
与往常一样,伦敦塔的长官加吉爵士已经在庭院里等候陛下了,二十年的时间里,国王,贵族和囚犯们来来去去,无数人的鲜血让塔丘上的绿草长得格外茂盛蓬勃,然而加吉爵士却依旧是这座城堡的长官,事实上他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堡的一部分,那脸上新添的皱纹和老年斑,就像是古朴的塔楼上新生的爬山虎和青苔一样,与其说是衰老的象征,不如说是历史留下的痕迹。
一个人的名字被写上伦敦塔的囚犯名单,就可以被看作是开具了一份死亡的证明。这座城堡那厚重的墙壁经历了数百年的考验依旧屹立不倒,如果那些石头有意识的话,它们一定会选择但丁所描述的地狱大门上的那句“进来的人们,必须放弃一切希望”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英格兰的历代国王,在加冕前夜都会下榻在伦敦塔的国王套房里,而当这座城市遭到敌军的威胁时,王室成员也会把这座宏伟的要塞作为自己的庇护所。而君主们在这座城堡行幸时所居住的套间,就位于白塔的中央。
穿过三道全副武装的岗哨,加吉爵士将爱德华国王陛下引入了他在加冕前夜曾经睡过的这间卧室。
距离爱德华六世国王的加冕礼,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这间曾经被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也被时间的洪流冲刷的一片荒凉。那些临时拼凑出来的家具,已经不知道在地下的储藏间里沉睡了多少年,房门和窗户的木头因为热胀冷缩而失去了弹性,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严丝合缝地合拢住,于是冬天的寒风与夏天的热气都从这些无处不在的缝隙里涌进房间,提醒着人们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时代即将逝去的影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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