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窗外的一泓清池,正因浮水游鱼搅乱出一圈圈的涟漪。
微生脑仁刺痛,他依稀记得一道秋水剑光挟着凉风割向他的脖颈。
那剑锋极快极利,他甚至听到鬓边留发被风刃削断的一声响。
天性中对死亡的恐惧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微生下意识往被褥里缩了缩,足底却碰到了一只铜制的汤媪。
热意从脚底一路烫到了心肺间。
褥子服帖,锦被松软如云,安神香在炉中腾起袅袅青烟。
微生神思恍惚,伸出手用力在胳膊上捏了一记,正巧捏在了包扎好的伤口处,尖锐的刺痛让他彻底清醒。
一片绯红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记忆里。
那是他失去意识前所能看见的最后的画面,红云般的人影从天而降,将他牢牢护住。
微生半张脸都快要被遮住,他抿了唇,方才的清明又变得不确定起来,他怀疑自己是在死前做了个美梦。
他好像看到了他惦念着的仙君。
有脚步声从帐外传来。
随即帐沿被轻轻挑起,修长白皙的手拨开层层软纱,将一片橘黄色的灯火带入这一方床榻。
“你醒了?”
相辜春手持着烛灯,见微生只露一双眼在外,有些迷惘地朝他眨了眨。
“睡了有三天了啊。”相辜春俯身放下灯盏,用银钩将薄纱幔帐挽起。
微生的目光追逐着他,落在那盖了素色罩子的灯盏上。罩面绘的是一支白梅,灯芯点的不是明火,而是跳动的一点灵光。
帐钩是金乌形状,伴随薄纱束起,微生看清了对方此时的模样。
仙君着白缎里衣,肩膀上披了件朱红色的外袍,乌发披散,只在脑后潦草地架了一支长簪。
灯内灵光晕开,仿佛将那朱红洗淡了颜色,不再艳丽夺目,却是格外得温和可亲。
微生撑着胳膊坐起身,他这么大个人了,突然鼻子一酸,险些要落下泪来。
相辜春读了一日赈灾后的反馈文书,才回榻上小憩片刻,就感应到房中昏迷整整三日的少年终于苏醒。
于是他随手披了件外袍,擒了灯匆匆过来,没有意料到会见到少年含泪的眼。
他并不通此中情绪,许多事要细细地想。
如今看到这双水光满溢的眼睛,半晌后他才品出少年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
相辜春默了片刻,记起从前旁观过的那些举动,便撩衣坐在了床沿。
他伸出双臂将那少年抱在了怀中。
死生乃是大事,大抵哄小孩子和哄少年人,都可以用这法子……
冰凉的水珠落在了相辜春的肩头,他耳边是逐渐变得急促的呼吸和极力压抑的呜咽。
相辜春一搭一搭地拍着少年的背部,感受到依偎在怀中的身躯是如何的消瘦嶙峋,就是一层皮挂在了骨架上。
“没事了,微生。”相辜春轻声道:“你的魔化已经被压制了下来,但身上的伤最好再静养几日。这里是含山的宗主峰,没有人能伤你,不要怕。”
少年将脸埋在了他肩头,眼泪决堤而出。
他身后的骨翼已经收回,脊柱里没有了时时刻刻开裂般的疼痛,额头的顶角也消失不见。
那些杂乱的魔气不再萦绕,令人反胃作呕的邪气也融化在了清淡的安神香里。
“是我没有及时去接你。”
相辜春感到肩头的湿意一层一层地叠了上来。
原来害怕伤心到了极处的人会有这么多的泪水,像是一口源源不断的泉。
他没多少宽慰人的经验,只记得要把从前的谎言承认出来。他道:“我不叫薛声,他们叫我相辜春,辜负的辜,春日的春,我如今是含山的代掌门,那日匆匆离去是因为宗门事务。我没有骗你,我本是想等这次的邪流灾祸过去后,就把你带到含山来。”
微生实打实愣住了。
即便是颠沛流离如他,也曾听到过含山代掌门更迭的消息。
他一时反应不及,或许是从未想过眼前这位十分年轻的修士,竟是那外界传说中极为强悍无情,初接代掌门之位便越境界手刃同门师叔的含山掌权人。
微生眼睛哭得红肿,借着朦胧氤氲的光晕,发觉眼前的修士与两年前相比,已有了些许的不同。
他似乎调整了自己的样貌,不再是停留在少年容貌将尽那个岁数,五官褪去了残余的稚嫩,变得成熟且从容。
那身潋滟红衣泡在雾气般的灵火里,而窗外水纹映照,水光斑影粼粼,似是一群沉在他袖袍中的银鱼。
微生面颊倏然红了,他垂眼看见相辜春肩膀上一大块湿痕,不好意思地后退了半分,紧张道:“仙君……”
“无妨。”相辜春一拂袖,床榻正中凭空多了个茶色小几。
一碗白粥并几个小菜在几上冒着热气,相辜春道:“你经脉受损,又未洗髓伐骨,伤势依靠修士的灵力复原未必是好事,现在吃点东西。唔,你的手……”
少年人浑身是伤,三日前他请薄紫衣来诊治时,就见过微生近乎难以入目的身躯。
强烈的魔气反噬腐蚀了他的内脏,半空坠落的冲击撞断了肋骨,右胸近心口的位置有一道刀伤,刺得极深,怕是当时被送进了整柄刀刃。
若非微生体质古怪,这一刀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除此之外,更是还有大大小小数不胜数的皮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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