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意这身衣服刚到手,就迫不及待穿过来给裴明昉显摆。
裴明昉眼眸里的沉重,被那绯红的小身影驱散。
他长叹一声,对沈怜雪拱手道:“沈娘子,受教了,原是我一个人沉湎过去,心结不清。”
“我不如你。”
原本是最痛苦的那个受害者,现在坐在他面前,反过来开导他。
文人便就是文人,他们有自己坚持的信仰和德行,秉持着风骨和尊严,却活得没有市井百姓通透。
沈怜雪看裴明昉如此郑重,倒是有些局促了。
“裴大人,你忘了之前你同我说的话了吗?”
沈怜雪声音很轻:“当时那么多人都只能呆愣愣看着我,只有你说,他们欺负我,不过是因为嫉妒我,我没有错。”
“你当时能开导我,为何现在却无法开解自己?”
裴明昉端起茶杯,遥遥冲沈怜雪一敬:“当局者迷罢了。”
是啊,无论什么话,劝解别人时,嘴上说说都容易。一旦牵扯到自己,那便是百转千回,心结难愈,当局者迷。
沈怜雪也端起茶杯:“裴大人,既然事情说清,那我只有一个问题。”
裴明昉定定看着她,不等她开口,便说:“团团是你的女儿,她永远都是。”
沈怜雪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她心中最大的那颗石头,最令她心慌难耐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沈如意的父亲是个正人君子,是少年状元,是治世能臣,他没有同她争夺沈如意,而是很郑重地承诺与她。
沈如意永远是她的女儿。
这话说完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沈怜雪浅浅品茶,此时才有些五味杂陈。
她刚才努力把所有的惊慌失措和惊疑不定都压下去,努力表现得冷静自持,实际上在她心底深处,还是有些惊慌的。
她确实没想到,当年那个男人,会是裴明昉。
对于沈怜雪和沈如意来说,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却也是难以意料的惊吓。
为何会是裴明昉呢?
沈怜雪现在也想不明白,但有时候老天爷就是喜欢同人玩笑,让事情以任何人想象不到的结果往前奔涌。
沈怜雪抬头,下意识看了一眼裴明昉,却发现裴明昉也在看她。
他目光里的沉痛,随着沈怜雪宽慰的话语而渐渐散去,现在的他,目光似乎和她一样平和。
他看向她的时候,没有审视,没有评判,甚至没有那些男人常有的名为惊艳的眼神,他看向她,如同看一个相识经年的老友,平和,稳重,带了一种让人心安的尊重。
沈怜雪心中微微一颤,她跟裴明昉都不自觉地别开眼眸,一个看向窗外的枯枝,一个则低头研究手里的茶杯。
大抵里面太安静,以至于门外的小棉袄都等不及了。
沈如意敲了敲门,奶声奶气地问:“爹爹,娘亲,你们谈完了吗?团团想吃茶。”
这一句爹爹娘亲,把两个人佯装淡漠的脸都叫红了。
裴明昉刚刚还为女儿的那一声爹而激动落泪,这会儿就觉得不自在了,这位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宰执大人,这会儿竟是连耳根都红了。
他连窗外的枯枝都不看了,也低头去研究手里的茶杯。
沈怜雪倒是知道女儿性子,她先是有些羞赧,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轻咳一声:“进来吧。”
沈如意直接推开门,啪嗒嗒跑进去,飞扑到母亲膝头。
她故意表现得幼稚,扑过去还嘿嘿笑了两声,说:“好啦,再说下去天就黑了,团团都饿了。”
多大的事,都没有让女儿饿肚子重要。
裴明昉立即清醒过来,他看向沈怜雪,道:“沈娘子,今日还是同团团留下一起用晚食吧。”
沈怜雪干脆点头:“好。”
裴明昉一下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是一贯沉默寡言,却并不是笨嘴拙舌,但面对这母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成了哑巴。
裴明昉看了看沈怜雪,又看了看趴在母亲膝头冲他笑的沈如意,心里浅浅叹了口气。
他干脆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说罢,也不等沈如意呼唤,他跟背后有人追一样,迅速退了出去。
还贴心地给母女俩关好门。
待他脚步声远去,沈如意抬起头,同母亲对视一眼。
“娘,”沈如意问,“娘,我以为你们要吵架的。”
沈怜雪无奈地点了一下她的头,弯腰吃力地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你越来越重了,娘都要抱不动你。”沈怜雪道。
她抱着女儿,把下巴放到女儿的头顶,然后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语调说:“我本来想吵的。”
沈怜雪的目光渐渐放空:“我不是不怨恨,不是不痛苦,也有过那么多年的煎熬和折磨。”
沈怜雪对女儿坦言:“所以我想大声质问他,咒骂他,我想问他为什么那么蠢,他不是状元郎?不是天纵奇才?不是国之栋梁?为何还会被人陷害?”
沈怜雪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嘶吼出声。
沈如意轻轻拍着母亲抱着自己的手,用自己又软又暖的手给母亲力量。
“在我即将咒骂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沈怜雪被女儿安抚着,整个人就如同顺了毛的猫儿,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柔软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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