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太医诊断,他们给我吃的根本不是酒,只有第一碗为了让我吃下去,加了一点陈酿,后来给我灌下的全部都是合欢散。”
这种药是烈性的,沈怜雪自然没听过,但听到裴明昉说三五碗都灌下去,足见当时要害他的人有多坚定。
“大概怕我只要有一丁点清明就会逃跑,所以他们给我下了三倍的量,以至于我很快便神志不清,至于怎么去的元宝斋,怎么……我其实都不记得了。”
裴明昉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涩然:“对不起。”
沈怜雪微微一顿,他们两个都不自觉别开了头,沈怜雪没说话,她低下头等他继续说。
“第二日,因为寻不到我,裴安在请示了母亲后,派裴府的暗探在我喝酒的脚店附近搜寻,最终在元宝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裴明昉苦笑出声:“大概是报应吧,回去之后我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月余才康复。”
被下了那么重的药,不可能有人还能活蹦乱跳。
裴明昉现在还好好坐在这里,足见其意志坚强了。
沈怜雪听到这里,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那些……人呢?”
裴明昉垂下眼眸,他的声音平静如同无波的深潭,寒冷刺骨。
“约我出去,给我灌药的那个同窗,被夺褫夺功名,发配边疆,已经于五年前病逝。”
“跟他一起把我送入白纸坊的官吏全部下狱,两个在狱中自尽,一个被灭口。”
“事发后我那个好同窗说,他们给我安排的是红栀子楼的名妓,结果名妓当日身子不太舒坦,不大想要出门,竟是直接留在了红栀子楼,根本就没去。”
而那些坑害他的人,因为害怕被沈家拿捏把柄,当时竟都没有留人守门。
“至于那个幕后之人,现在还站在朝堂之上,大摇大摆做他的同平章事,”裴明昉定定看向沈怜雪,“我向你保证,他也不会有好下场。”①
沈怜雪听到同平章事这四个字,十分吃惊:“是尤宰执?”
如今汴京里呼风唤雨的宰执大人,天下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裴明昉颔首道:“是他。”
“尤家同裴家分属两派,尤家极力主张议和,不肯同辽人开战,当年我父亲过世时,他就对裴家发过难,我出入朝堂,风光无限,他不可能容忍我。”
“所以,他买通了我的至交好友,想要在我的德行上面做文章。”
事实证明,裴明昉当年还是太年轻,对身边的同窗也太过信任,才有了当时的悲剧。
“只是没想到,当年出现的会是你……而你早早便离开,没有留下来指正我。”
尤家心虚,做了坏事不敢派人窥探,怕裴家抓住反咬一口,根本就没人守门,打算等天光大亮再去抓奸,闹得人尽皆知。
结果名妓没去,而阴差阳错进了白纸坊的沈怜雪却又自行离开。
她一离开,尤家就连这意外而来的受害者也没了,如何状告年轻的状元郎呢?
虽然最后因为这个打击,裴明昉大病一场,但从此以后,却也成为尤家最难对付的对手。
他的父兄都是只会打仗的莽夫,只有他,犹如一条冰冷的毒蛇,用他那双竖瞳死死盯着尤家,盯着尤定邦。
自此之后,他再没给过尤家机会。
裴明昉抬头看向沈怜雪,第三次道:“对不起。”
他的道歉真挚而诚恳,那是他心底深处埋藏着的,长达数年的愧疚。
沈怜雪也垂眸看向他。
四目相对,裴明昉那双泛红的眼眸里满是愧疚和自责,而沈怜雪,却也有着历经千帆之后的释怀。
她不害怕同一个高大的男人这样对视。
她再也不会害怕了。
真相已知,心底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团团的父亲并不是一个鸡鸣狗盗之辈,不会突然出现一个为非作歹的坏人,冒出来要当团团的爹。
相反,他是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
这就足够了。
沈怜雪浅淡地笑了:“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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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查到真相之前,裴明昉曾设想过很多种情景,但无论哪一个情景,都不是现在这般。
因他而受了莫大伤害的女子,在安静听完了全部故事之后,就是浅淡冲他笑笑。
然后跟他说“我知道了”。
没有哭闹,没有怨憎,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如释重负。
她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一切。
裴明昉安静了很久,久到沈怜雪都疑惑地看向他,他才开口道:“你不想……不想说别的吗?”
沈怜雪放在膝盖上的手反而轻轻松开。
她道:“裴大人,当年之事,我们都是受害者,都是被人坑害的可怜人,你已经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当年的几个凶手,而我……而且也已经自己从当年的伤害里走了出来,所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沈怜雪轻轻笑了一下,她余光看着门外徘徊的小身影,对裴明昉道:“我不贪心,也学不会贪心,对于我来说,其实不需要大人给我什么补偿,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上苍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裴明昉的目光顺着她看过去,就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绯红身影。
沈如意今日也穿了新裙子。
她个子长高了,又赶上过年,沈怜雪就给她买了一身绣着雪兔的绯红袄裙,衣服里面结结实实缝了一层兔毛,穿上非常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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