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气流:
“……哈利。”
“阿诺德”根本不在乎他或者自己是谁。在米哈伊尔知晓的教会历史中,平叛的开端就是他父母的死亡,战争之王戴维拎着罗贝托·爱德华兹的头叩开了翡翠城的城门,离开时点燃了整座城堡,叛教者的血浸满了每一级台阶。
米哈伊尔哭了两声就勒令自己清醒过来,抽了抽鼻子,严厉地说:“克里斯汀。克里斯汀还活着。我带你去找克里斯汀,我们去保护她。你得保护你的妹妹。”
“阿诺德”木然扭过头来,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的褐发底下是一双绿宝石般燃烧的眼睛。
“……火……”他张了张嘴,胡乱地喝了点雨水,看着米哈伊尔说,“火。”
米哈伊尔轻轻放开他:“我来帮您。很快就好,您先别转过来。”
在白日的暴雨和连日的噩梦中,少年骑士看上去仿佛从天而降来拯救世人的天使或圣灵。“阿诺德”不由自主相信了他的话,梗着脖子盯着面前的树林,好像他的敌人和他的克里斯汀就在那里,他又有了不低头的底气。
囚车顶部也是栅栏,不遮阳也不挡雨,看起来教会不怎么在乎这批俘虏的性命,有意叫他们吃些苦头。米哈伊尔掀开第四辆车的底板扣在前一辆车上方,依次烧了八具尸体,八堆潮湿的灰烬和骨头在骨灰盒前整齐排列。他没有装进去,虽然这八个罐子看起来是勉强搜罗出来的,但他觉得“阿诺德”早就给他的亲人朋友们分好了死后的住处。
他用手腕挨着青年的肩膀,扶着他回到车前。青年沉默了许久,翻找着残留的骨头和牙齿辨认,干裂的嘴唇里依次吐出八个名字,稀薄的血水沿着袖子流进骨灰里。
米哈伊尔在他指着的骨灰盒上刻下漂亮的古诺伦文字,伊里斯产的釉面瓷器里是十五岁的帕翠西娅,花梨木首饰盒里是哈利·爱德华兹,也许那是他们妈妈的首饰盒。
米哈伊尔烘干“阿诺德”和那条包裹过帕翠西娅的斗篷,“阿诺德”用骑兵们的行李箱装了骨灰盒和金子,米哈伊尔带着沉默的爱德华兹少爷骑上全身披挂的战马,迎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雨、云、枯枝败叶和教会的追兵奔驰。“阿诺德”抱着手提箱坐在他身前,他脚踩马镫夹紧马肚坐稳,右手揽着实际比他年长好几岁的爱德华兹少爷,时刻为他提供干燥和温暖,左手握着一杆长枪,背上还绑了六把敌人的武器。雨和沉没的日光迎面而来,此时此刻,就算是圣子亲临米哈伊尔也要在死前用手中的枪刺穿祂的心脏。
大约两个小时后,他们冲出暴雨,天也黑了。青年脸上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皮肤透出病态的红晕。他发烧了,迷迷瞪瞪的,却死活不肯昏睡过去,瞪着一双眼白分明瞳孔涣散的绿眼睛,望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米哈伊尔在一处小路上杀了战马并焚毁了痕迹,抱着青年和他怀里的箱子冲进一间废弃茅屋。
这是个在战争中荒废多年的村庄,村民们离开的时候几乎带走了一切,看起来并不那么紧急。第三圣战的开端是“神典”西希家的死亡,圣徒的内战几乎撕裂了教会,但到底还是要给境内信徒们一点信心,不好太过酷烈地对待他们。不过也过了十多年了,这是唯一离他们近些、屋顶漏雨不那么严重的屋子。
米哈伊尔口中吐风,扫净地面,将抱着箱子的青年放在地上,转身脱掉盔甲扔在角落,翻出几个朽坏的木头柜子,施法烘干后堆起来生了火。细雨连绵的秋夜寒冷非常,米哈伊尔隔着盔甲都发现青年在发烧,难以置信从维克菲尔德到这里的这么多夜晚他们是怎么挨过来的。
屋顶漏雨,土墙漏风,米哈伊尔小心地挨着墙根,用法术堵住缝隙,大一点的漏洞只好弄些茅草塞上,一边悄悄观察“阿诺德”。
青年烧得厉害,脸色惨白,却固执地睁着眼睛望着火堆,怀里抱着那只手提箱,沾着血和土的指尖从衣袖里露出来,小心地勾住了一点布料。过了一会儿,他缩起膝盖,垂下脑袋埋进去,褐色的头发软绵绵地耷拉在头上,露出一道被水冲得发白的伤口。干燥之后的袖口又脏又硬,污浊的血艰难地往下落,混杂着伤口化脓时流出的黄水。
米哈伊尔拆下胸甲,洗洗干净接了雨水递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小臂。青年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就着他的手喝了点,半晌,说:“谢谢。”
“不用谢。”米哈伊尔把胸甲悬在篝火上,举起双手靠得更近些,轻声说,“请让我给您处理一下伤口吧。”
他靠近的时候,青年那一对黑色瞳孔倏然放大,迟钝而呆愣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米哈伊尔想起阿诺德那只灰白色的瞳孔,停住了动作,久久地望着这双温软的绿眼睛。它们的眼白中布满血丝,但绿色虹膜清澈柔亮,一对瞳孔茫然地扩散又收缩,大概根本看不清米哈伊尔。青年也静静地凝视着他,他以为对方在看灰尘四散的空气。
青年舔了舔嘴唇,双手下意识地往袖子里缩了缩。米哈伊尔固执地跪在一边,看着他一动不动。
“我不,相信你。”半晌,青年差点睡着了又惊醒过来,像是突然发现还有个米哈伊尔在一样小声开口说话,高烧和病痛把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又绵软,“但是……”
“但是你没有别的选择。”米哈伊尔的语气很温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不管“阿诺德”是否看着自己,他认真地看着“阿诺德”,“我是来救你的。不相信我也没关系……您受伤很重,我要害您,您也没法反抗不是吗?放松一些……不会有人追上来的。想想克里斯汀,你得活下去,治好病去救她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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