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累极了,没力气抬头看他更没力气思考他说的是些什么狗屁,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怔怔地盯着火堆,脸上却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你是教会的人”。
僵持许久,他慢慢地放下怀中的箱子,从袖子里伸出手来。
他的两只手上只有六根手指。
米哈伊尔浑身僵硬却又害怕得发抖。“阿诺德”甚至不敢看他,他模糊地想,也许“阿诺德”根本不指望他有什么办法,只是把伤口和所有他的无能为力展现给他看。
第62章 17四辆马车(5)
米哈伊尔颤抖着闭上眼睛,从潮湿的空气和沸腾的热水中提取出纯净的水,准备用圣水为“阿诺德”消毒。但是他刚把十字架从领口拎出来,“阿诺德”就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尖叫,摔倒在地上转身要跑。
米哈伊尔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半步,他竟又转过身来,口中嗬嗬喘息,扑上来掐米哈伊尔的脖子。
但是他两只手上的拇指都被砍掉了,剩下的六根手指甚至没能在太阳骑士身上留下抓痕,脱臼过的手臂还使不上力气。米哈伊尔趁势抱住他,将十字架放进水中,念了颂文,用圣水为对方冲洗伤口。他亲自祝祷的圣水比酒精强烈得多,青年手上的烂肉几乎瞬间和血污一道消融,接着被斩断半截的指骨化为灰烬,露出底下的关节,随后薄薄的一层皮肉撕扯着完好的手掌往上爬去,覆盖住暴露在外的组织。
米哈伊尔轻易地制伏了青年,后者在他怀中挣扎扭动,不断地嚎叫,米哈伊尔却比他更惊慌:
“别、别怕——别乱动!您的肋骨也断了,扎进肺里怎么办?!您别怕——别怕,我,我是来救您的……请相信我。请相信我啊!相信我……我——忍一忍,请忍一忍,很快就不痛了,对不起,没有药可用……别怕,我保证,您以后会有一双完整的手,我知道……我不骗您!天哪……忍耐一下,别动,别害怕,很快就好了!爱德华兹先生——”
爱德华兹因愤怒和仇恨而生出的力气很快就消散了,倒在他怀里一下一下地痉挛。米哈伊尔一手抱着他,一手揪着自己的头发,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张大嘴无声地尖叫,眼泪和鼻涕从皱成一团的脸上直往下掉,同时却抓住机会往他的嘴里灌了一些圣水。
他怀里的青年绝不是吸血鬼之类的怪物。年轻的爱德华兹伤口发炎,且淋了雨,正在发烧,他因饥饿与疲惫而气息虚弱,胃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心跳沉重得简直像砸在米哈伊尔脑袋上的铁锤;但他实在太累了,肋骨也断了两根,以至于隔很久才有力气抽泣一下。
他没有“阿诺德”那么高那么瘦,也没有后者看起来那么健康结实。他柔软又柔嫩,米哈伊尔只要一不小心,就会把他全身骨头压碎。
“你,你不要害怕。”米哈伊尔的牙齿咔咔作响,像青年那颗活着颤抖的心脏,“我会保护你。不会有事的……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许久,他怀里传出一声细细的“谢谢”。
年轻的爱德华兹说话的时候像没了舌头,或下一刻就要把所有内脏都吐出来。他盯着自己凹陷下去一块的右脚,茫然地想着这是双新鞋呢。斗篷柔软又温暖,带着太阳和鲜花以及万民欢呼的味道。
爱德华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赤裸地被包裹在厚重的斗篷里。少年骑士把他擦洗干净,连衣服都洗了,半湿不干地挂在一根横梁上晾着,火堆里的木柴劈剥作响,人却不在。
这间屋子原本应该是一栋民居,并不高,他踮起脚应该能抓下衣服,但他又痛又累,饿得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斗篷下面铺着干草,里面居然还混了一些野花,虽然讲究得可笑,他却恍惚地觉得也许昨天和今天都是同一个噩梦,他这么想了一路了。
外头的秋雨还是淅淅沥沥的,带着落叶和泥土芬芳的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得篝火摇来晃去。爱德华兹呆滞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仿佛要将翡翠城燃烧的景象永远牢记。然后他觉得渴了,慢慢地扭头,看见地上有一只变形的金属杯子,看得出来工匠的手艺很不好,相当糟蹋材料。
他伸出手去,盯着缠在手掌上的白色麻布看了一会儿,捧起杯子喝水。
米哈伊尔匆匆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一幕,有些不好意思。杯子是他拿肩甲捏出来的,只为能用。“阿诺德”抬起头,碧绿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软绵绵的褐色头发微卷着垂下来,看起来依然害怕,恐惧中却已经有了一种无所谓的懒散。
青年说:“谢谢您。”
“……不用谢。”米哈伊尔的嗓音清亮温柔,总叫人觉得他在笑,“我去买了点食物。”
说着,他打了个手势,见对方迟缓地点了点头,才大步绕过火堆,坐在他身边的干草上,拿出了一个布包。
说是买食物,他也不敢跑太远,一会儿怕追兵追上“阿诺德”,一会儿怕干草起火,荒废的村庄里连稻草都找不着。他在二十里外发现了一个村庄,但那里的农民穷得连“圣徒”这个词都说不利索,即使在丰收的秋天,家里也只有燕麦粥和黑面包。米哈伊尔花了一枚爱德华兹家的金币换了一碗稀粥、一块面包还有一小块奶酪,还有一件上衣,他昨日换上的细麻里衣被撕碎了当做绷带。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宰了一刀,也不知道他多跑几里地,拿出诺伦金币就会被举报到当地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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