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但奚甯此刻真是想靠一靠,便环住她,枕在她肩上嗤嗤发笑,“你道我是为什么醒的?我梦见大乔扛着锄头来瞧我,说‘你欺负了姑妈,又躺在床上装死吓唬她,是何居心?赶紧醒了,我到阎王案上查过花名册,阴司里且不收你呢。’说着就要用锄头剜我的脑袋,就将我吓醒了。”
“你胡说,大乔哪里这样凶?倒叫你编排成个母夜叉了。”
“她是在你们面前装样子呢,瞧着端庄,实则背地里凶巴巴的。”
逗得奚缎云噗嗤一乐,睐过眼来,“真的?我瞧着大乔十分温柔,又知书达理,倒不像这样的。你倘或是编排她,我必定到她影前烧柱香告诉她,真格要来剜你的脑袋。”
奚甯也跟着笑,胸膛一振,陡地弯腰,呕出口血来。唬得奚缎云脸色大变,连哭也顾不上,忙往外头叫奚峦。
奚峦进来瞧见,到底有些主意,不至于仓皇失措,先叫丫头去外头传话请太医来,又端了水来与他漱口,“我的大哥、我的亲大哥嗳!你倘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叫阖家靠谁去?睡下成不成?要折腾死谁才罢?!”
叫奚甯瞪一眼,他不敢再多言,闷坐在一旁。奚缎云反倒被他嚷得清醒起来,手背蹭蹭眼角的泪花,摁着奚甯趴回床上,接了他的盅,“你有哪里觉着不好?”
他歪在枕上笑一笑,一张脸褪尽血色,“倒不觉得怎样,只是胸膛里有些闷,过一会儿就好了。”
奚缎云不敢再引他说话,坐在床上,也顾不得奚峦在榻上坐着,将他衣裳揭了来瞧,一片背竟全没有个好模样,血肉翻飞,匀了好些药粉药膏,愈发看得人心紧。
未几太医来,把了脉,与二人外头说起,“大概体内还有淤血,只是呕这几日,便罢了,若往后还是如此,只怕五脏受损,难以康复。眼下须得好生静养,按时吃着药,切勿再劳神伤肺。”
“你这是一箩筐废话,”奚峦翘着胡子骂他,“大哥虽退了内阁,眼前却有一大堆事情要办,如何静养?就是我们要他静养,他也是个闲不得的人。你只回太医院商议开上好的方来,什么好药只管写,家中没有,我也有法子外头弄来,不怕什么稀罕物!”
奚甯隔着卧房门帘子听见,吭吭咳了两声,威慑一番,奚峦便将言辞转得和软好些,央告着送那太医出去。奚缎云仍旧打帘子进去,一张脸花色全无,白似惨淡的月,坐在床沿上,有话不知说,有泪早忘了掉。
见状,奚甯要起来安慰,奚缎云忙将他撑起的手臂摁下去,“你就躺着,不要起来,听不听我的话?”
“听。”他笑笑,歪着半张脸,抓着她的手摩挲,“别听大夫讲话吓人,我晓得他们,凡是病只管往坏了说,是怕你来日不好了,他们要担责。”
奚缎云不管后头的话,只捉住上半截问:“你既听我的话,那我劝你,暂且不要管朝廷里的事,你听不听?”
奚甯复笑一笑,不答了,把脸歪回去。奚缎云在后头盯着他一个后脑,也不说话,一场无声的争执里,谁也不肯先服软。
沉默半晌,奚缎云“吭”地一声哭出来,眼泪旋即成灾,将奚甯淹没。痛觉由后背穿过他的胸腔,在心脏积成沥涝。
他却只能狠狠心,阖上眼,“云儿,圣意是派我中秋后即刻往武昌赴任,就算我有伤在身,至多再修养半个月,也得启程。眼下,即便皇上体谅,我也耽误不得,我多耽误一日,就纵奸佞当道一日,我或可养息,天下人,何以养息?”
他总有大道理,实在让人找不到反驳他的话。她只是哭,泪骄绞心肠,把一片天哭破,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打金树,花碾成泥,奚甯费力地撑起来,环抱住她,“你放心,我会尽力保重。就算不防,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桓儿会给你养老。家中也有你使不尽的银钱,二弟与二弟妹虽市侩一些,也决计不敢轰你,你就在这里天长地久地住着。等你也死了,想到姑父到身边,桓儿自会送你的尸骨还乡,想陪着我,就在我的墓边上给你也点个穴,只是委屈你与大乔,得叫你们俩挤一挤。”
讲完,他自个儿先笑了,奚缎云却半点笑不出来,被他锁在怀里,仿佛是被困在一个死局,她不能说服他弃天下,也说服不了自己舍弃他。
雨淅淅敲在乱叶,挹动中,几如一颗心在左右摇摆。
到傍晚,雨歇云开,有一片太阳冒出来,悬在绿宇青檐,一洗满园淡霭。奚桓在外奔波一日,浑身湿淋淋的,归家连衣裳也顾不得换,走到莲花颠里来回禀公事。
蓦地在廊下被花绸拽住,朝正屋与东厢各睃一眼,压着声气,“我劝你那些要紧事暂且先搁一搁,大哥哥晨起才呕了两口血,午晌开始落雨,下晌便咳嗽起来,振得背上的伤口又裂了一些,我侍奉着吃了药,才睡下。你姑奶奶正为着这些扯不清的公事与他置气呢,你又去回禀,又要劳累出多少血和泪?”
奚桓朝帘子了望一眼,拽着花绸到西边廊下说话,“太医可来瞧过了?”
“来过了,给换过了药,又说下话,不许叫操劳,你偏还要来劳累他,就是为了这个两个人不说话呢。”
“我晓得了。”奚桓点点头,朝东厢望一眼,“爹是不好再挪动的,姑奶奶又睡到了你屋里,你晚上往哪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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