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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桓蜷着指节收回手,慢慢歪在榻上睨她,下巴细碎地发抖,眼泪流着流着,他抬手胡乱抹一把脸,就笑了。
    她不知道,也不理解她对他有多重要,她是他幼年的依靠,成年的目标,是他对母亲、妻子、对天下女人的向往,更是春花秋叶,风情月恨极至且浓烈的一场想象。她也不知道,因为有她,他的日子像镀了金,每时每刻都璀璨生辉。
    “我们桓儿是天之骄子,”花绸在对面持续笑着,唇角是一柄银打的钩子,剜肠剐肚,“家世好、人品也好,还愁娶不着一位女天仙?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满京城的贵女,谁家说不下来?会诗书的、能丹青的、花容月貌,门当户对,不知道比姑妈强多少倍,就是姑妈见了也要自惭形秽呢……”
    在她替他畅想的未来里,奚桓的梦却在一点点崩溃,先前的欢声蜜语,窃窃私情,都成脱落的老墙皮,斑驳中解体。
    似乎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飞砾扬土的废墟里,像她所说,等着时光把她遗忘。
    于是那天起,他就开始等着,等过九月,骤转十月,京城落了头一场雪,东风乍恶,黄昏不醒,夜越来越漫长,繁华世间成了冷冰冰的琉璃白世界。
    奚桓的病却还是不见起色,从一个好端端逍遥散人熬成了位多病公子,成宿成宿地咳嗽,到某日,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溅得院子里好一阵鸡飞狗跳。
    那余妈妈,坐在床前淌眼抹泪,哭得丢了魂一般,“我奶你这样大,虽平日里常求着你用心读书,往后为官作宰。可到底不指望你什么,只盼着你康健平安,你却做出这么个病来,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嘛我的老天爷!”
    连翘半躺在床里侧,半个身子与奚桓盖在一张褥子里,垂眼望奚桓,仍闭着眼昏昏发睡。
    她伸出个指头来唇边比一比,“妈妈不要哭,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听外头妈妈们说,爷们儿长大,总要病一场的,熬过就好了,往后就平平安安了。您这会儿在这里哭,叫外头听见,岂不要议论起来?”
    外有秋蘅采薇进来,采薇踩了鞋子,也爬进床里侧,嘻嘻笑,“我外头进来,身上冷冰冰的,倒带了凉气进褥子里,连翘,我先在你边上捂捂。”
    连翘牵了被子让她进来,小心扭头窥奚桓一眼,“姐姐动静小些,真给他吵醒了。”
    “爷没日没夜的昏睡,又没日没夜的咳,我听见比前几天还咳得凶些,别是冻的吧?偏那鬼太医,又不叫点炭。”
    说到此节,秋蘅拿了两个汤婆子来,一人给一个,“搁在被子里捂着。咱们用的炭虽没烟,可细嗅,却还有淡淡的味儿,太医不让点,自然是怕爷嗅着味儿愈发咳嗽。只恨那莲花颠,爷病得这样,不见她再来瞧,亏得爷往日当她亲娘似孝顺着!”
    采薇虽不明内因,却瞧两人似有结不开的结横在中间,又知秋蘅自来不爱姑妈,不搭茬,倒把连翘搡一搡,“嗳,真是苦了你,不日就要回家做大小姐的人,眼下却在这里替爷们儿捂被窝。只怕往后你的清白名声没了,不好嫁人。”
    “这有什么要紧?”连翘反过来宽慰她,“想我当初在南京,险些没了命,亏得姑妈买我到这里,好吃好穿待着。就是那时候请瞎子打卦,知道家中能平反我也要来的,未必名声比性命还要紧?等我父亲到了京,衙门归还了家中的屋舍,阖家团聚了,我还要使父亲来谢过呢。”
    正说话,床架子猛地颠起来,奚桓睡梦中撕心裂肺地一阵咳嗽,像是要把两片肺从嗓子里咳出来一般,人却未醒,翻个身,对着帐子又半梦半醒地昏睡过去。众人见了,又心疼又没法子,只是大家一齐熬着罢了。
    却赶上这日奚甯归家,换了衣裳走到奚桓屋里来探望,扑了扑满身飞雪,踅入卧房,看见奚桓分明睡着,却眉蹙春山,颠着骨头一阵咳嗽。
    咳得他心也发紧,眉也发紧,出了外间使丫头来问话,“药按点儿吃了吗?”
    “药也吃了好些日子了。”秋蘅跟前端上热茶,又愁又叹,“别的也罢,就是咳嗽不住,太医只说大约是天冷了叫炭味儿给熏的,卧房里也不敢点炭,只叫丫头们在被子里暖着。”
    “饭可好生吃了?”
    那余妈妈在旁淌眼抹泪哭起来,“说的就是这个不好,什么端给他,他就吃两口就不吃了,若是好生吃饭,这病自然就好了,偏生不听话,随你如何劝!”
    恰逢午饭提进来,一样冬笋、一样银苗豆芽菜、一样馅饼、一样酥油热牛奶。奚甯想起大乔来,心里又怜又叹,少不得亲自端进去,使丫头挂了帐子,在床前安放了小几,轻声喊他:“桓儿,醒了,爹来瞧你。”
    奚桓枕上睁眼,望见奚甯笑里带忧,招手使丫头将其搀扶起来靠着,“怎么了这是,考了个解元还不高兴?爹心里可是十分高兴,只是你是男子汉,怕你张狂,不好夸你,你却跟爹计较起来。爹高兴呢,潘凤的儿子潘兴,刚被国子监设题重考,八股文作得一团糟糕!好些个大人家的孩子这回也参加了乡试,独我的儿子夺得魁首,爹怎么能不高兴?”
    说着端起酥油牛奶递给他,“爹常年在朝中忙,没多功夫过问你,你倒让爹操心起来。快吃了饭,爹好就回内阁去了,好些票还没拟,户部也有一班人等着。”
    恍恍惚惚中,几句话说得奚桓心里生愧,睇见奚甯年轻的脸庞却挂着风雪沧桑,他便更悔自己,万不该为了儿女私情叫父亲百忙中操心,要开口赔罪,先倒出一阵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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