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湿了?”
一班男人贼眉鼠目地回首,各自望一望,倏地轰然笑起来,引得花绸眺目过来,愈发慌张地往人堆里藏。
她瑟瑟缩缩的骨头一下钻进奚桓眼里,纤细伶俜,令他的心刹那抽紧,可同时也有微妙的高兴——
为着她这个病,他回回都逮着太医刨根究底地问,拖一天不来,就急得他一日不能安心。眼下撞了这“红”,人都像撞着个脏东西,只有他像撞着个宝贝,高兴得无心去计较这些难听话。
可不是人人都像他,由衷地为她高兴。过不了几日,这抹红会将会成为姑娘们的闺阁笑谈,公子们的酒后霪言,从此在她身后指指点点。
他怎么能让她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呢?于是心窍一动,退到假山下头,掣着北果问:“你身上带没带匕首?”
“没有,”北果稀里糊涂地摇着脑袋,“我带那玩意儿做什么?”
奚桓怒其不争地瞪他一眼,四下里搜寻一番,土里拣出快毛边薄片石头,先往自个儿手上狠狠划了一道,挤出好些血,掣着后头的衣摆蹭上去,还嫌不够,便拽了北果的手也划了一道。
如此这般,蹭得嫩松黄的衣摆上招摇着一块血迹,堂而皇之地闯进女人堆里,像幼年的义气,却没了幼年时的莽撞。
不知怎么的,花绸看见他,一下有了主心骨似的,也不觉着难堪了,也不发窘了,挺直了腰,将他嗔一眼,“你又逃席。”
他翛然走到跟前,背对着一班姑娘,刻意躬身行了个礼,“大冷的天,姑妈在园子里逛什么?”
花绸陡地笑了,忘记了羞耻,忘记了害臊,“逛就是逛,还能逛什么?”
人堆里顷刻炸了窝,姑娘们的眼睛不住往奚桓下半截瞟,乱语窃议吹过他耳畔,什么话都有,但他不在意。
他笑着托起花绸的衣袖,半掩在她身后,巧遮住她腰臀下的红,显露他后头昭昭的一大片血。人言可畏?但没要紧,他可以让自己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来使众人嘲讽的眼光遗忘她的笑料。
“我送您回去。”他说。
花绸脸上还有滚烫的余温,睫毛上浮起一片太阳,无比踏实地被他推着往前走。
远去的嘲笑声里,韫倩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紧蹙额心盯着奚桓衣摆上赫然一片血污,仿佛那片血迹里,还藏着另一片昭然若揭的污秽。
那些昭然若揭的是什么呢?隔得八丈远的檀板丝竹里夹着咿咿呀呀的唱调:
与她共酒,愁更添愁。风散了闲云游梦,雨打了鸳鸯佳偶。这浓情怎休?这浓情怎休?害得我病酒消瘦,半喜半忧。
韫倩与花绸并头躺在帐中,唱词里似乎领悟了真相。她忽然启口,细细叮嘱,“你记着日子,下回可别马虎,临近日子便留心些,否则又不知招多少笑话。”
“晓得,”花绸再分些锦被与她,发着窘笑,“这些年不来,谁知就这么无端端来了,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一阵突兀的岑寂后,韫倩翻过身来,两只眼晦涩地望着她,“绸袄,我真替你高兴,可我也替你担心。”
“担心什么?”
“你总算长大了,”韫倩垂垂睫毛,帐里暖香四溢,可她的叹息却是凉的,“可桓儿也长大了。往后,你要嫁人,他要娶妻,你是姑妈,他是侄子,这是一辈子的关系。”
笑意渐渐在花绸面上消融,她睐韫倩一眼,往上将被子拉得密不透风,轻如烟地吐了口气,“我知道。”
床下架着熏笼,倏明倏暗的炭在心照不宣的沉默里,渐渐化为灰烬。
当夜,大约是下晌睡了一觉的缘故,入夜花绸反倒有些睡不着,闲倚窗畔,伴坐银釭一盏。
窗外银河簇月,院子里头的金凤树簌簌摇风,伴着韫倩善意的提醒盘桓在花绸耳畔。她当然知道,那些一闪而逝的旧年景里,帧帧都是奚桓的眼,也正因为她知道,所以她常年装作看不见。
她在等他年少懵懂的心自己冷却,却等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急得好像穿风渡雨的夜归人。
“姑妈。”
果然是奚桓推开门,“噗嗤”将挑着的灯笼吹灭,又轻声阖拢门,满目笑意地朝榻上走来,“我原是来瞧瞧,见您屋里亮着灯,猜您还没睡,就进来了。您怎的还没睡?”
任花绸如何远红尘离是非,可月明灯下,他的眼是被夏日烤过的湖,仍旧轻而易举拽着她软绵绵地坠进去。
她就手翻了个盅,给他倒茶,“下晌睡多了,有些睡不着,这都快二更天了,你又来做什么。”
屋里香溢炭暖,而奚桓刚穿过凛冬而来,冷不防地打个颤,落到榻上,眼睛由她脸颊滑到腹部,“姑妈,您肚子疼不疼?”
“什么肚子疼?”花绸被他没头倒脑地问得一怔,“好端端,我做什么要肚子疼?”
“没疼就好、没疼就好……”
隔着烛泪联结的灯影,花绸觉得他莫名其妙的傻,噙着笑坐下来,添几分语中心长,“你这孩子,见天缠着我闹什么?你瞧今儿家里来了多少达官显贵,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你也该学学。你父亲让你明年下闱去试一试,虽不求你真就考个功名回来,却也是想你经过一回,好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啊。”
她下晌睡得鬓鬔髻亸,虚笼笼的乌发里,奚桓像是望见一些深意,顷刻笑意倾颓,“我何曾没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凡是先生讲的,我都记在心里。在您眼里,我难不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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