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怎么了,奚桓想起下晌单煜晗那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嘴里就有些口不择言,鼻翼一动,哼笑出声,“我知道,今天姓单的也来了,您就有些瞧我不顺眼。”
昏黄的光晕熨帖在他高高的鼻梁上,落下浓墨的阴影。夜沉沉地压在窗外,倏地压出花绸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我从没拿你与他比。”
这话有歧意,但奚桓顷刻就懂了,他转过眼来,颤颤的火炷就像他颤颤的心,他刻意问,想巩固他心里的一个答案,“什么意思?是我比不过他,还是他不能与我比?”
花绸瞥他一眼,没说话。寂静中,铜壶漏永,滴着清澈的浓意,时光仿佛一下要漏到永恒,这永恒里,天好像不会再亮起,未来凝固在这一夜。
奚桓垂着脑袋笑,无声的窃喜,笑着笑着,把脸转来,“明年秋闱,我一定会为您考个名次回来。”
宝花楼阁里响彻着一个承诺,还带着些孩子气,花绸正犹豫要不要夸他两句,忽闻院门开阖。两个人一头并在窗户上,透过好几层茜纱往外望。
阑干掐遍月痕,清霜底下,奚甯郁郁苍苍的身影兜着满袖寒风进了院门,在廊庑底下吹了灯笼,悄声推开正屋的门。
“这么晚了,父亲来做什么?”奚桓睐着眼,将花绸半张脸描进心里。
花绸毫无知意,扒着窗台嘀咕,“来给你姑奶奶请安吧,这些日子,他夜里都来。”
奚甯每夜都来请安,风雨无阻,可满府里二三百口人,谁都不曾往别的地方想。瞧,就连花绸自己亦不敢往惊世骇俗了想。
夜风拍着窗,有细微的咯吱响,月亮虚浮着,浮到第二天,一夜像是过了千年。
范府朝夕巨变,断了奚家的门路,范贞德不得不另寻靠山,没头苍蝇转一阵,便寻到单煜晗这里来。这日打点了一套金壶,另备了十几匹料子,几坛子金华酒,复登单家大门。
恰好单煜晗在家,将人请到厅上,使唤茶果,端着盅笑,“范大人请茶。上回奚大人升进内阁,他家的家宴上,怎么没见您去?”
范贞德因听其近来要升太常寺少卿,寺丞之位既缺了人,少不得可钻这个空子,于是屡次登门。可回回来不过寒暄,二人皆不把话点透。
眼下听如此问,也端起茶来笑,“单大人大约也听说了,小妹被退回了家,我们家与奚家,哪里还有什么情分?如今奚子贤荣进内阁,更不会把我这旧时的舅兄放在眼里了。人家门第高,既不请,咱们也不好腆着脸去。”
说话的功夫,单煜晗命人治下酒席,坐在上首话锋迂回,“范大人从前与奚大人好歹一门亲家,如今虽没了这层关系,情分总还在,何苦自恼?”
“情分?”范贞德上睇一眼,眼珠子沉到盅口上,摇着脑袋吹一吹滚烫的茶,“若论情分,单大人才是真格的与奚家有亲,怎么从不见您与奚家常走动啊?”
二人对目,眼含深意,各自缄默。
半晌,下人来请,单煜晗率先起身邀他往厅上去,廊下笑谈,“奚子贤那个人我们都是知道的,最不肯给人留情面,不论是亲戚还是世交,他向来是公事公办,与他那老岳父一个样儿。因此还是少来往些吧,省得他瞧咱们都是另有目的。”
“正是这个意思。可眼下,我有件事儿,还想请单大人指个门路。”
单煜晗笑意盈盈转目过来,“大人请说。”
“不怕大人笑话儿,我在僧录司磨了这些年,眼瞧着是没什么大的前途了。便想着明年大人必定高升,空下太常寺寺丞这一个缺,也要人顶。范某想请大人指条门路,若是我能填上这个缺,必有重谢!”
阳光似撒了遍地黄金,罩着单煜晗半副肩,缄默须臾后,他垂着脑袋笑起来,“范大人也是知道的,鄙人向来不爱与那些个高官来往,哪里晓得什么门路?”
范贞德婉转的音腔扬起来,睐目睇着他笑,“哎……大人是藏锋敛锷,可在范某跟前,又何必自谦?”
二人一对目,单煜晗吭哧吭哧笑起来,太阳晕染了美目底下长久藏匿的一点针锋与野心,“这样儿吧,我写个信,大人带给吏部验封清吏司高大人,他瞧了,考核时,自然会记着你的好处。”
潺湲的树沙声与范贞德的笑声萦绊廊下,不多时,便将白天一把扯下来。
夜,长黑无尽,却自万丈烛光下闪耀着耀眼的金。小半尺高的金壶上雕着节节高升,单煜晗的眼从精雕细琢的竹节上一寸寸往上爬,爬到壶盖顶嵌的一颗红宝石上头,文雅一笑。
他将壶搁在案上,抬眉与小厮毕安打趣,“这范贞德瞧着是僧录司没要紧的官,可银子倒不少啊,这一套壶,少说得几千两银子。嘶……你说,他怎么这么有钱呢?”
毕安往前凑一步,高案的烛跳跃在他笑盈盈的眼中,“他家小妹嫁到奚府这些年,背地里不知陶登了多少。况且,奚大人虽说刚直,可谁不知道这姓范的与他的关系?外人少不得对他巴结奉承,这些年,自然明里暗里敛了不少。”
“收到库里去吧。”单煜晗朝壶轻抬下巴,“回头潘凤生辰,送去给他,他最爱这些明晃晃的黄白之物。只是记得照老样子,匿名送去,他心里知道谁送的就成。”
“爷放心,这么多年了,潘大人与咱们,彼此都晓得厉害。如今您就要与奚家联亲,别好容易近了奚甯,临到头功亏一篑,小潘大人知道避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