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听着倒似乎很有道理。
少年都停顿了一下,更不用说其他孩子,听罢,也有人跟着嚷嚷起来。
“就是就是!我娘还天天说呢,说好多院子又不住人,却一到晚上就点灯,费油!看着就闹心!可她又不是管事的,说了也没用!”
这话一出,孩子们又哈哈大笑起来,调侃那孩子的娘怎么连公主府点几盏灯都操心。
还有孩子说:“咱们这里可是公主府哎!多点些灯怎么了?”
少年看着孩子们笑闹,等到渐渐平息下来,才看着那个发问的孩子道。
“你觉得诗人操心无用吗?”
那孩子狠狠点头。
少年笑笑,没有反驳,而是问道:“那你觉得,今日背的这首诗也无用吗?”
孩子愣了下。
少年又道:“诗人写下诗,固然可能传不到当时的当权者耳里,可是,你觉得,该听的人——只是皇帝大官那些当权者吗?”
孩子眼神迷茫。
“——当然不是。”
少年粲然而笑,给出一个坚定的答案。
“只要话说得对,就没有什么该听的人和不该听的人。有些人听不到没什么,但总会有人听到,就像诗人当时所处的时代,皇帝听不到,大官听不到,但与他同行的人能听到,黎民百姓能听到,而多年之后的现在——”
“你,”他指指孩子,“我。”又指指自己胸口。
最后指指在场所在孩子,“我们所有人。”
“——都能听到。”
“如此一来,你还觉得诗人的所作所为,没有意义吗?”
孩子们瞪大了眼睛。
少年粲然而笑。
若诗人不操心,便写不出这流传千古的诗句,若世人都不操心,便连何为真何为善何为理,都无人知晓理会,个人所作所为,或许微小,或许在当时不为人所知,但雁过留声,人去留名,无论美名骂名,微名大名,人在这世间活着,便会留下痕迹,便会造成影响,那么,又怎么可以说,不在高位,便不需忧心,人在微时,言语便没有意义呢?
须知再微小的声音也是声音,是声音就总会被听到。
他人听不到,天地也能听到,自己更能听到。
……
不知不觉间,雨势小了许多,大的雨滴都没有了,只剩丝丝缕缕的雨雾,打在人脸上,不觉清冷,而只觉得温柔。
乐安将手伸出伞外,感受了下那雨雾。
杜拾遗当年居茅屋时,所遇的若是这样温柔的雨,也写不出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吧。
乐安笑笑,随即便收了伞,提着裙裾,从雨雾中穿行,直到廊下。
孩子们这才看到她,一个个也不害怕,七嘴八舌地向她行礼问好,乐安也笑着,摸摸这个脑袋,捏捏那个小脸,叫出好几个孩子的名字,于是被她摸到叫到的孩子,便立时成了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也都纷纷涌到她面前。
最后只剩一个孩子。
乐安看向那个孩子。
是刚刚说他娘操心公主府点几盏灯的孩子。
他眼里有些迟疑,有些怯怯,显然,应该是想到乐安可能会听到他刚才的话了。而他那番话——往大了说,就是他娘私下妄议公主府行事,指责主人家铺张浪费,这对下人来说,已经属于僭越了。
“孩子,过来。”看来他娘的确是个没权利管不着事儿的,乐安对这孩子不眼熟,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这样招呼着他。
那孩子虽还怯怯着,却还是乖乖上前,扬起小脑袋看乐安。
乐安也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刚才你的话,我听到了。”她笑着说。
似乎是她的笑给了孩子勇气,孩子急忙辩解道,“公主,我娘没坏心的,她就是爱瞎操心,我娘小时候很穷很穷,她娘给人做衣服,一到晚上看不清,没有灯,就着月亮光做也不舍得点灯,做久了眼睛都坏了,所以、所以……”他有心辩解,但到底年纪小,又第一次离公主这样近,说着说着便着急起来,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
“别着急。”
乐安蹲下身,与孩子的视线齐平,微笑看着他,安抚他。
“我是说,你的话,我听到了,你娘的话,我也听到了。”
孩子愣了愣。
“我觉得你娘的话很有用,很有道理。”乐安继续笑着说。
“没有人住,却点着灯,这的确不太好,不仅费油,而且还有走水的风险。”
“所以,你娘的操心,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你娘很好,你也很好,懂得体谅母亲的心情呢。”
……
得了乐安的夸奖,那个孩子红着脸,像英雄一般被其他孩子簇拥起来,而乐安,也终于从孩子窝里脱身,站到少年身前。
“打扰到你们了吗?”乐安问。
少年摇头:“没有,今日就只讲这一首诗,已经讲完了。”
“那就好。”乐安笑,随即又看向那些兀自在兴奋的孩子们。
“你们——”她指指少年,问孩子们,“很喜欢听这个哥哥讲课啊?”
她可是听冬梅姑姑说过的,这些孩子在先生面前很顽皮,能像这样乖乖坐着读书——尤其这种孩子最喜欢玩闹的雨天,简直是奇迹。甚至连那位被她请来的先生,前不久似乎还向冬梅姑姑抱怨过,说这些仆人的孩子愚鲁顽劣,不懂尊师重道,野猴子一样,实在难以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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