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一边支棱着耳朵听着,一边找那几位最显赫的相爷——果不其然,没见着人。
正如侍卫小哥所见那般。
这一日的大朝会,吵吵嚷嚷了一上午,吵到普通官员都退场了,接下来,则是只有宰辅级别的权臣们才能参与角力的场合。
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四相,尚书令崔静之、帝师王铣、太尉卢攸,同平章事汤明钧,再加一个陛下临时硬要加入的中书舍人卢玄慎,总共九人,含元殿吵不清楚,便又从含元殿移步政事堂,据政事堂外当差的侍卫称,几位相爷一直到太阳落了,才走出政事堂的大门,而那位中书舍人卢大人,更是整夜未归,直接夜宿在了政事堂。
这样的大阵仗,自然未及日落便引得满城风雨,不知道多少官员家彻夜点着灯火,等着宫中或者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又不知道多少人彻夜未眠,思索着这场动荡后的变动。
但这一切,都与乐安无关了。
大朝会吵吵嚷嚷的时候,乐安在睡懒觉,睡到太阳晒屁股了,冬梅姑姑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又悄悄摸她额头,生怕她是着凉烧着了才睡这么狠。
乐安当然没烧着。
正午,大朝会结束时,乐安才从被窝里露出头,伸伸懒腰,起了床。
冬梅姑姑赶忙叫春石伺候着她洗漱梳妆,自个儿在一旁嘟嘟囔囔,说她这么晚才起,晚上别又睡不着了云云。
“不会。”乐安头发被春石拿着,一扭头,便不小心扯到了头发,疼得她龇牙咧嘴了一下,但随即却又扬起笑,对冬梅姑姑道,“睡不着是因为心里有事,想多了才会睡不着,但如今我心头无事,吃得好睡得香,才不会睡不着。”
冬梅姑姑一脸不信的样子。
乐安也不再多说,起床后该吃吃该喝喝,到了下午,宫中政事堂的大人们互扯头花时,乐安则又久违地出了趟门,打了整整一下午马球,好好出了一身汗,到了晚间,果然如她所说,灯一灭,不久之后便陷入了酣睡,完全没有冬梅姑姑担心的睡不着。
这一觉便睡到翌日清晨。
乐安醒来,外面还黑着,却有滴滴答答的声音穿透窗檐,抵达室内,她没有叫侍女,赤脚下了床,走到窗边,撑开窗。
晨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
下雨了。
昨日狠狠睡了一个懒觉,今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下雨了,也不好出去玩耍,睡不着也耍不了的乐安,便只能安心待在府里,看书,不过看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野史杂谈,传奇佳话,权当消遣罢了。
如此晃晃悠悠过了半上午,雨还未停歇,外面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倒是隔壁枕玉阁传来了声响。
没让侍女跟,乐安独自打着伞,行至枕玉阁。
便见风雨中,游廊下,聚着许多孩子,将其中一个少年围拢成团,而少年在带着孩子们读书,这次读的,则又是一首诗。
“……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十来个孩子,整齐划一地背着诗,背诗声穿透了雨幕,穿透了庭院,直直灌入乐安的耳朵。
即便有重重雨声遮挡,那声音也十分引人注意,仿佛雏鹰试啼,幼犬初吠,声量虽还弱着,但却透着股勃勃的生气,无尽的希望。
乐安便撑着伞,远远地看着。
而那被孩子们围着的少年,不知何时,也发现了她的身影。
他透过雨幕向她看来,似乎想要起身。
乐安却将手指放在唇前,随即摇了摇。
于是少年笑笑,复又坐下,继续带着孩子们背诗,诗背完了,又是应付无穷无尽个“为什么”的地狱时间,好在,这一次,“诗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不再难以回答。
“……杜甫啊,是位伟大的诗人。”
然后,他便细细地跟孩子们讲诗人的生平故事。
少时家境优越,敏而好学,志向远大,然却一生坎坷,仕途不顺,遭逢战乱,最得意时,也不过八品言官左拾遗,且也很快因触怒君王而遭贬谪,晚年漂泊寓居,最终,终老于一叶江舟之上。
这个故事太长太复杂,涉及到官场、皇权、战乱等等,哪怕少年已经简化再简化,孩子们仍旧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不过,最简单的事还是能听懂的。
“皇帝都不要他了。” 讲诗人因上疏救人而触怒君王,从此君臣离心,然而诗人仍旧心忧家国后,有个孩子嘟嘟囔囔道,“也不给他大官做,他还操心那么多干什么啊?有用吗?”
什么叫皇帝不要他了啊。
被童言童语逗笑,少年笑着轻轻捶了孩子的脑袋瓜儿一下。
“不做大官就不需要操心吗?若天下事都只能由大官来操心,那得有多少大官啊?天下很大的,大到再大的官,大到皇帝,也顾及不到所有,所以就需要诗人,需要像诗人一样的很多很多人来操心啊。”
操心自己所处的周遭,眼见的一切,再由己而及人,尽自己所能,能改变一分便改变一分,能发出一言便发出一言,如此才算,俯仰之间无愧于天地。
“可是他再操心也没有用啊!”还是那个孩子,还挺犟嘴,“写诗有什么用?做不了官,当不了权,人微言轻,写再多诗,说再多的话,该听的人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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