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是能啊。”
莎拉一向热心帮忙,更不用说自己认识的人。
可她神色慎重的说道:“他挑的乐器不错、调音也很准,但他这个人吧……”
莎拉犹豫片刻,“很不好说话。”
楚慕不好说话,钟应是见识过的。
但他没想到,莎拉去请楚慕,艺术乐团的人听说之后,竟然都认识这位中奥混血的楚老板。
音乐会排练结束,他们就围着樊成云和钟应闲聊。
“楚慕他妈妈是中国人,好像前几年去世了,他爸再婚了,跟楚慕没什么往来,我们也不怎么认识。”
“这人挑乐器的眼光好,耳朵特别灵。他在乐器行里面就是乐器修复工作室,每次乐器拿给他修,我都特别放心。”
楚慕的乐器行开得久。
为人虽然不好说话,但成熟可靠,对待乐器更是细心细致,艺术乐团的人都非常认可他的能力。
只可惜,脾气和言行方面,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评价。
有人说他热情认真。
有人说他冷漠傲慢。
两种极端的评价,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越发引得樊成云好奇。
他们走向艺术乐团办公室,樊成云问道:
“小应,你觉得楚老板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钟应沉吟片刻,认真回答道:“我觉得楚老板是懂音乐、懂中国的人。”
“当时,我用雌蕊琵琶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在没有告诉他曲名的情况下,他听完就念了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虽然是名篇。
但不是每一个听曲的人,都能立刻产生联想。
楚慕的感慨发自内心。
他听懂了琵琶曲里的回风却月,更懂唐代诗里的离人乘月。
连国内对琵琶耳濡目染的听众,都不一定能有他这样的音乐素养。
钟应凭此认定,楚慕绝对是底蕴深厚的中式文化家庭,教养出来的优秀孩子。
樊成云觉得有道理,没多说什么。
他们走到了办公室,大门敞开,莎拉已经在和楚慕闲聊,等着他们的到来。
“楚老板,初次见面,我叫樊成云,这是我的徒弟,钟应。”
大师的名字抬出来,楚慕没有半点儿困惑。
此时,见到名声斐然的古琴大家,楚慕收起了一声漫不经心,郑重的和樊成云握了手。
“樊大师,我喜欢您的古琴,见您一面,三生有幸。”
一来一回,恰如自家人的恭维客套,全无外国人之间的生分。
楚慕视线从樊成云,掠过钟应。
他笑意没变,话语里却泛着几分了然。
“我说你年纪轻轻懂得倒是挺多呢,原来是名师出高徒。不知道樊大师这次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都是性格爽快的人,樊成云也不浪费时间。
他指了指桌边摆放的雄蕊琵琶,笑着说:“楚先生,我们想跟你聊聊这把琵琶,当然,还有您悬挂在乐器行的雌蕊琵琶。”
雄蕊琵琶安静的摆放在琴箱里。
楚慕和樊成云相对而坐。
钟应和莎拉在一旁安静的作陪,这场纯中文的交流,不需要他帮忙翻译,钟应也乐得轻松。
遗音雅社的故事,能说得沉重漫长,也能说得简略轻快。
楚郑夫妇的两把琵琶,都在维也纳确定了行踪,连樊成云出示的那张《乐报》黑白照片,也透出了一丝丝当年首演成功的喜意。
“这位横抱琵琶的,便是楚书铭先生,这位则是他的夫人,郑婉清女士。”
黑白的照片里,清晰可见两位琵琶演奏者。
他们抱着琵琶相视一笑,眉目间的情深义重,穿越时光,从未褪色分毫。
樊成云端详着楚慕,无法从这位欧式深眼高鼻的年轻人找到半分与故人相似的样子。
他依然目光柔和的确定道:“他们应该就是您的外公外婆,也是楚芝雅女士的父母。”
樊成云从钟应手上,拿过那本白底黑字的《纪念》。
“可是我们不知道,楚先生于1943年遭遇意外,沦落毛特豪森集中营,于1944年去世。要不然,他们也该顺利乘着邮轮,回到中国了。”
楚慕的表情略微诧异,视线惊疑不定。
樊成云递出手上的自传,楚慕接过来随手翻了翻,就能见到“Schosummy”的称呼。
依照德语的发音,他稍稍在心里一念,就能知道这是“楚书铭”的读音。
血脉亲情,往往难以磨灭。
更何况过去了七十多年,突然告诉后代:你的先祖遭遇过二战最惨烈的折磨,死在了近在咫尺的人间地狱。
任谁都会情绪翻腾,无法自持。
楚慕没翻多久,将书放在膝盖,烦躁的皱着眉拿出了一根烟叼在嘴上。
他还没点燃,莎拉就低声提醒道:“这里禁烟。”
楚慕默默把烟摘下来,捏在手里,敲了敲手上的书本,长叹一声。
不知道他是为了不能抽烟叹息,还是为了逝去的人叹息。
艺术乐团的办公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樊成云也不急着逼迫楚慕表态,他只是感慨道:
“木兰琵琶能够在遗音雅社重聚,是沈先生、也是楚先生的愿望。我和小应有幸来到维也纳,既见到了雄蕊琵琶,又见到了雌蕊琵琶,自然是希望能够带它们回到中国,完成逝者生前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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