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道中落,恩师去世,他以为那段灿若星辰的年纪过去,便只能藏在记忆深处蒙尘熄灭了。
原来还有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四处寻找,捡回他散落的星星,费尽心思地,替他拼凑起一个宇宙。
能从这样那样的往期报纸和杂志里找出他,这么想也不会是件容易的事——他几乎能想象出江声是如何在课业之余,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电脑前,找遍本地图书馆的网站,用那几个模棱两可的词条搜索寻找,再辗转买到相同的刊物……
这么薄薄一叠,十几张,他也找了很久吧。
陈里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喉咙口有些发哽,整理好那叠纸放回原位,合上抽屉,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以他的绘画功底,手稳是最基本的,这不该。
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他一愣,很快站起身,做贼心虚似的绕到另一侧床头柜旁,从里面拿出了吹风机。
江声打开门,对上他意味复杂的视线,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他的手指不自觉绕上吹风机线,极力让自己的语气正常些,“几点了——你要睡了吗?”
“一点多,有点儿困了,”江声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里的吹风机,半开玩笑地问他,“小猫不会自己吹毛吗?”
偏偏语气诚恳,带着莫名其妙的乖巧笑意,像个以伺候家里小动物为乐、偶尔嘴欠一句还要提防被挠的卑微铲屎官。
如果不是刚刚发现了床头柜里的秘密,陈里予这时候十有八九就要挠他了——然而这次预想中拧他一下或是面无表情骂一句“滚”的待遇没有到来,陈里予只是点点头,语气很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在想别的事。
于是江声受宠若惊地看了一眼吹风机,跟着人一起坐到床边,开始达成人生第一次给别人吹头发的重大成就。
不用想也知道,达成过程不会太顺利——毕竟他本人很少用到这玩意,头发大多晾着晾着就自然干透了,被风一吹乱成一团,仗着颜值还敢走上街。
陈里予靠在床头,背对着他随他摆弄,半干的头发略微发凉,软软地拂过手心,很像小时候被他抱着吹毛的猫。
他吹得很小心,生怕烫着对方或是风太大了让人难受,直接后果就是耗时过长——十几分钟后陈里予终于无可奈何,恹恹地从他手里夺过吹风机,表示他自己来就可以。
江声也不走,坐在一旁吸取经验,盘腿坐在床上支着胳膊看他,眼神毫不避讳,盛着月色似的干净暖光,与少年人不自知的温柔笑意。
他的心上人穿着他的衣服,尺寸有些大,领口便空空的,随着抬手的动作滑到一边,露出一片白净的脖颈——陈里予很瘦,骨架单薄,脖颈纤长,颈窝里盛着他的目光,无端地让人心痒。
心猿意马是不合时宜的,至少不该带着这样的贪念入梦,于是他缓缓移开视线,落在了对方被额发略微挡住的眉眼间。
陈里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似的,将吹风机转向他,吹了他一脸措手不及:“别看。”
然后很快抓散头发完全吹干,把吹风机扔进了他怀里,用肢体语言甩给他一句“困了晚安”——薄薄的耳廓却红了,不知是被热风吹的,还是另有原因。
“不看了不看了,睡觉。”江声抓抓头发,也不管自己的“痴汉”行为有没有冒犯到对方,先诚恳地道了声歉,翻身下床给猫铺被子。
一人半边床,各盖各的被子,陈里予选了不靠窗的那一侧,面对衣柜背对他,将被子团成一团,留给他一个背影。
江声的床没有看起来那么软,棉被是蓬松舒适的,床板却硬,只有一层薄薄的弹簧垫,和他这个人挺像。
上床前陈里予其实很累了,精神上紧绷着还不困,身体却疲乏,以为自己会倒头就睡——然而他认床得厉害,闭上眼睛等了很久也不见睡意降临,反倒陷入另一种更为暧昧的焦灼紧绷里,隐约听见江声的呼吸声或是翻身的动静,都让他有点儿奓毛。
人生第一次和父母以外的人同床共枕,居然就是他暗恋的人……挺刺激的。
思绪乱七八糟的,缠绕着偶尔冒头的隐秘臆想,变成一团毛茸茸的桃色光影——他在想江声,单薄短袖下挺拔的肩膀和少年人隐约的肌肉线条,还有分明凸起的喉结……
刚洗完澡的时候浑身都暖和,热得有些烫,漆黑的眼睛湿漉漉的,水洗过一样干净清亮,直白地看着他,盛着让人坐立不安的浓烈深情,是十七八岁特有的纯粹。
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好像已经将所有滚烫的情话和盘托出了。
陈里予不喜欢太黑的环境,容易应激,睡前江声便给他留了一盏夜灯,光线柔和又朦胧,像床头一盏敛在云雾后的月亮。
他睡不着,索性看着衣柜上简单的装饰画,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疯长——关于从前他有意逃避着不肯去想的问题,关于他逐渐被照亮却还一团乱麻的未来。
诚然,他的养父母不允许他再走艺考,也不资助他参加培训,送他来这所已经好几届不着重培养美术生的学校,意图早就昭然若揭。
他学画不是为了升学,认识江声以前也从来没有想过以此谋生,十八年里前半程有人支持,后半程苟延残喘麻木度日,连高中前两年参加艺考培训都不算本心,只是养父母认为这样能达到他这件商品的最大利益,替他选定了这条路,他才不得不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