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强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抬头看外面天色,又转过头瞧墙上的钟,自言自语了一句:“呀,下班了。赶紧回去吧,礼拜天还值班,辛苦你们了。”
科员赶紧一路小跑,过去招呼司机班准备。果不其然,今天郑区长没有加班,只上楼拿了公文包便准点下班走人了。
这实在太稀奇了,从这位空降领导就职以来,他哪天不是一大晚才走。搞得办公室的人都心惊胆战,领导不动,他们也不敢动啊。
还是郑区长出来接热水泡玉米碴吃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才轰他们赶紧回去。没事耗什么,白浪费电。
不过从那以后,他回去的明显早多了,好多文件他都是带回家去看。
但也没一次像今天这样准点下班啊。虽然今天礼拜天。
带小科员的老科员直接点她:“嗐,我们这位领导不喜欢玩虚的。有事就是有事,没事就是没事。他特别顾家,那会儿他在办公室下乡,还特地拎了人家刚摸上来的河蚌和螺蛳带回家给老婆孩子做饭。领导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典型,齐家的具体表现就在但凡有空,肯定要烧一家人的饭。”
噢哟,果然是男人忙不忙看他到底想不想忙。人家都当区长了,论起忙的话,绝对能秒杀一片。但就这样,人家有点儿空都急冲冲地赶回家伺候老婆孩子。瞧瞧,这不叫齐家的话,还有什么是齐家?在家里当大爷吗?吼!那叫乱家。
哎,好羡慕。
可惜这一回师父和徒弟都白羡慕了,因为郑国强根本没回家。
郑明明舀米准备煮饭的时候,还问了声她妈:“要煮爸爸的饭吗?”
如果外公外婆还在上元的话,这问题根本不用问。爸爸忙,忙罢了食堂关门了也没事,外公外婆肯定会给他留饭。但是现在外公外婆不是搬到灯市口这边来了嚒。
陈凤霞正忙着跟人打电话,随口应了句:“不用煮。”
等她挂了电话,才听到女儿遗憾的声音:“爸爸又跟你说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吗?”
唉,她都开始怀念爸爸在市教育局的日子了,起码那时候爸爸不忙,家里的晚饭经常都是爸爸回来做。
现在呢?还做饭呢,能回家吃饭就不错了。
陈凤霞不假思索:“这哪里还用打电话问,今天六月十七号,你爸有事。”
三个姑娘都面面相觑,六月十七号怎么了?礼拜天还有这么多事。
郑明明冥思苦想一番,恍然大悟:“今天是父亲节。”
可这更加不对了,父亲节难道不是回家庆祝吗?啊,他们应该给爸爸准备个蛋糕什么的。
还是收了阳台上晾晒好的衣服回来,坐在沙发上叠的陈高氏冒了句:“今天是七七吧。”
陈敏佳下意识地反驳:“奶奶,今天不是七月七号,今天六月十七号。”
郑明明福至心灵:“奶奶,你说的是那个七七?”
吴若兰还没回过神来,满脸懵:“什么七七。”
“从五月一号到现在,刚好四十九天,七七。”
五月一号发生了什么?上元的漂流出事了,一家四口人全死了,只剩下一个外地过来想投资的厂商。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妻儿。
传统习俗当中,人过身后要烧七。其中头七、五七还有七七最重要,过了七七,丧殡仪式才算真正结束。
今天,是那个人跟自己的家人最后道别的日子。
屋子里一阵静默,除了不明所以的三小只欢快地跑来跑去,所有人都没吭声。有的时候,幸存者比死者更痛苦。那位外地老板本来也是要上漂流皮筏艇的,但是最后关头被个生意上的电话绊住了,他就让家人先玩,后面再一起来一趟。
谁知道,这一趟就是天人永隔呢。
陈敏佳问了句:“他还过来了啊,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去上元呢。”
“要去的。”陈凤霞叹了口气,“他们老家有喊魂的说法,七七这天死者的近.亲去喊魂,带死在他乡的人回家。”
上元县的漂流园区眼下还没开放,傍晚时分,残阳铺水,半江瑟瑟半江红。周围静悄悄的,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只有倦鸟归巢时扑棱的翅膀带着活泛的气息。
孙老板从下午进去园区起就不声不吭,一直坐在妻儿和父母出事的拿刀水门对着的岸上发呆。夏日草木葳蕤,浓郁的青草汁染上了他的裤子,他也一无所觉。
陶总正戴罪立功呢,这些天他领着人将园区上下全都摸了遍,争取万无一失,好在七月重新开园时确保游客的安全。
此时此刻,瞧着这位苦主,即便六月的晚风已经带上了清爽的凉意,他还是额头上汗直冒。
“你看,这个,哎哟喂,郑主……区长,我们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人家要是纠集一堆人过来闹事,他们当然头大如斗。可人家如此不吵不闹,他们又感觉浑身不得劲。说到底,这就是半瓶子晃荡的坏处。
没那么高尚也没那么卑鄙,总过不了自己良心这一关。
郑国强手里抓着瓶二锅头,直接往前走,一直走到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身旁,他才站住脚步,蹲下身,拧开酒瓶盖子,平移胳膊将酒倒河水当中。然后他跪下来,朝着河流的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等重新站起身,他面上的表情依然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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