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贤思到的时候,被门子告知七姑不在。
他肚子一腆,八字胡一翘,“别跟爷们儿整这花活儿,我跟她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去跟她说,就说我来了。”
“龚老爷,实在不凑巧,七姑真没在家,要不您改天再来。”
门子虾着身子赔笑道:“要是您有急事儿,留个手条儿,等七姑回来小的呈给她老人家。”
龚贤思看着偌大的“乐”字牌匾哼了一声,翘着八字胡须扬长走了,留下一堆礼物,将门子急得团团转。
但门子确实没骗他,此时乐则柔正在富春楼吃饭——
对面朱翰谨手里捏着个小茶杯喝茶,布满老茧的手和精致瓷杯反差强烈,就像漠北与江南之别。
他笑道:“我在江北的时候收到信,八竿子远的姻亲也托我牵线见你,吓我一跳,赶紧回信推了。”
“这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形势比人强。”
乐则柔啃猪蹄儿啃得满嘴油光,咽下去一团蹄筋之后说,“跟你说个笑话,你记不记得永昌十六年夏天,龚贤思小舅子扣了我一批丝绸,我过去见他被晾外面等了一天?”
朱翰谨当然记得,龚贤思同为丝绸商人,正经生意比不过就让他小舅子给乐则柔使坏,当时正是大夏天,乐则柔回来就中暑了,还是请的杏木堂的大夫。
她戏谑道:“结果现在,变法推行没两日,暗里请人牵线搭桥不算,明面儿上这位就变着花样请我四回了,什么他母亲寿辰,闺女出嫁,孙子满月。
我琢磨着这位真是屈才,早就该位列三公教导皇子才对。
你想,逸王和正康帝无论谁有他这股子没皮没脸的劲儿,早就金石为开天下太平了,哪儿用得着费劲儿变法。”
“……”朱翰谨笑得咳嗽,“一年不见,你竟也学会嘲讽人了。”
“我这叫小人得志。”乐则柔擦擦嘴,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解腻,往后一靠,笑说:“我没法儿因为这事儿真让他丢官,膈应膈应他总不过分。”
朱翰谨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他本就喜好清淡,只是偶尔略夹一口,闻言放下筷子,“你别这么说。”
“倘若你是小人,天下便再无大丈夫。”
乐则柔一怔。
朱翰谨望向窗外,山辉水媚淡烟拢幽,与衰草黄沙的漠北恍如隔世。
半晌,他才字斟句酌地说:“其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走这步棋,所有条陈对乐家都没什么好处,不像你一贯做事。但我知道这些事对黎民有益无害。“
“从江北一路过来,见不少人给逸王修生祠立了长生位,这些名声本该是你的。”
乐则柔首倡此法得罪了世家,普通百姓没人知道一个乐七姑,都将功劳归到逸王和皇帝身上。
“哎呀,这有什么,都不算事儿。”乐则柔捧着茶慢慢喝着,被他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满不在乎一笑,“百姓感激逸王也是应当,要不是他出手,江南变革新法指不定要扯皮到什么时候,没这么顺利。”
“两边掐起来攀比着对百姓好,也是奇谈。”
这个话题越说越深,她无意多提,转而问朱翰谨,“太夫人她们怎么样了?”
“她们已经痊愈了,余毒再调治一番就行。”朱翰谨顺着她换了话题,笑道:“我以为禾髓早已绝迹,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我从江北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又被人拿什么花花草草骗了。”
乐则柔也笑,“定国公府善有善报,我也没意料暹罗王室那里还有禾髓,恰好他们出海带了回来。”
三言两语说的轻轻巧巧,但朱翰谨知道这中间多不容易,若不是她一直没放弃寻找禾髓,定国公府的女眷性命便不可知。
一年多时间,她投入的金钱和精力不可计量,凡是和禾髓长相相似的草药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些事她不说不代表不存在,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朱翰谨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陈拙让我给你带的信。他说大恩不言谢,以后水里火里但凭吩咐。”
乐则柔笑着接过信拆开,看完之后将信纸撕碎泡在了酒杯里。
没等她开口,便听朱翰谨犹疑道:“他话虽这样说,但如果真的……他不会谋反。”
乐则柔不免好笑,“表哥想多了,我最不愿意打仗了,忧国忧民的心思放在一旁,战火一起我多少生意都受影响,怎么可能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清楚陈拙的人品,也知道逸王为了拉拢他肯定也没少下本钱,他只要此事不表态不插手就是帮我。”
“只要他不表态,就能震慑逸王昼夜难眠,不敢轻易兴兵投鞭南下。”
朱翰谨微微向前倾身,好奇问道:“漠北军势力雄厚,这可是一军主帅定国公陈拙的人情,换一个一动不动,你就甘心?”
“不甘心,当然不甘心,怎么可能甘心?”乐则柔连连否定,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仿佛朱翰谨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她睖眼道:“这份人情我必然是要讨回来的,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而已。
你知道我是商人,每一个铜板都要花在刀刃上,人情也是一样。
我留着陈拙的人情日后是有大用处的,可不能轻巧算了。”
朱翰谨又有果然如此的意料之中,又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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