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梅天阴势刮搭阴沉潮湿,大立柜里的衣裳能绞绞拧拧滴出水。
晾衣竿子没了用武之地,皆收起竖在阳台边角上,一下子视野变得空阔起来,所谓的开阔也不过是能平视到对面闺阁的窗户内、有年轻小姐或梳头、或走动或用手撑着腮出神的望向弄堂口,流露的风情顺着灰白斑驳的墙面下滑,雨落得频频,自行车三轮车鞋底印把地上碾滚踩踏成了浆糊,一位老阿婆坐定在竹椅,捏着半新不旧的蒲扇,守着小风炉,炉上顿着一只钢盅锅,在煮薏米仁红豆粥,咕嘟咕嘟作响,最适宜这样的天气吃,清热袪湿,对身体有大益处。
从弄堂口走来五六个男人,举手投足皆是腔调。穿着挺刮的长裤、短袖衬衫,更加讲究的会在衣领间系条彩色领结,头发乌黑锃亮,抹了摩斯,篷篷地皆往后梳,露出宽额头。有的鼻梁架着墨镜,有戴着名贵的红麝串子,在手腕间绕了几圈,有的嘴里叼雪茄,五个指头有三个戴着福禄寿金戒指,人手一只大哥大,有的嫌烦插在腰间,和佩在小牛皮带上的翠玉麒麟兽相得益彰。有个则把它贴在耳边,嗯嗯唔唔,又笑道:“见过陈阿哥,再和侬去德大吃咖啡、张老板屋里开牌局,夜里泡浴堂,以在现在没空,要到下半天....”
谁家收录机里在唱:“女人爱潇洒,男人爱漂亮,不知地不觉地就迷上你,我说你潇洒,你说说漂亮........年轻小姐拉起窗帘躲在后面新奇的打量,白相玩耍的孩子们也停下了,门内窸窸窣窣闪过人影,见过世面的老阿婆只顾关照煮的滚粥,生怕扑出来,但面孔上仍带着波澜不惊的神气。
梁鹂趴在阳台上望着他们拉开外门走进楼里,沈晓军和阿宝闲站着嘎山湖聊天,阿宝笑道:“宏森爸爸昨日才归家,这些上海滩的大亨们今朝就来了。”
沈晓军见怪不惊:“每趟伊回来,这些人一准出现,把楼道照得金光闪闪。”
阿宝感慨道:“你说他们运道是真好,碰到了改革开放,国家退回了他们部份家产,生活一记头立刻富裕起来,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甩到了南天门。”
沈晓军淡笑不语,稍会才说:“估计明朝,打桩模子倒买倒卖也要追了来。”
梁鹂出门往楼下跑,恰巧遇到雪琴拎着行李从北京学习回来,朝她微笑:“找宏森么?”也不多话,拉着她进门、在玄关处换鞋。
客厅里的一众正晃着葡萄酒谈笑风声,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忽然站起身走过来,嗓门响亮,愉悦地喊道:“雪琴!阿爸回来了!”张开双臂要拥抱她。
雪琴难为情地拒绝:“阿爸,我多大啦?你还这样!”
“多大也是我的小闺女。”他很热情地拥抱她,还香了一记面孔,这才松开,打量梁鹂问:“这位是.......”
雪琴红着脸道:“是四楼沈阿婆的外孙女阿鹂,来找宏森。”又道:“阿鹂,你等一等,我去叫他来。”
梁鹂则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原以为舅舅已经顶帅气了,但比起这位爷叔差得不是一点点,她礼貌的打招呼:“陈叔叔好!”
“阿鹂也好!”陈父很和善地摸摸她的头,朝跑过来的陈宏森说:“我买的扎头发的饰品,你拿来给阿鹂先挑。”
一个男人道:“侬这趟回来,设计出一间房,让排管师傅尽尽心,把抽水马桶装上,省得阿嫂每日节早上去倒马桶。空调也好装了,冰箱也买起来,上海以在日新月异,侬此地老旧了。我帮侬讲......”陈父和他边说边往客厅里走去。
陈宏森领梁鹂到他房间里坐,又去拿来一个塑料袋,解开系绳往床上一倒,皆是扎头绳、蝴蝶结、发卡和头箍这些,给弄堂里小女孩们的礼物。
梁鹂看着都很精致漂亮,挑了好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陈宏森在旁边继续玩他的乐高,直到把带螺旋桨的直升机拼完成,才坐过来,问道:“你挑好没有?”
“这个好不好看?”梁鹂挑了个头箍,浅紫色亚克力的,闪着碎金。
陈宏森撇撇嘴:“老气!”手在床上扫了扫,拿出个蝴蝶状的发卡给她:“你戴这个很美!”蝴蝶翅膀缕空处嵌着米粒大的粉玫瑰,还有水钻。
梁鹂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却出于一种奇怪的自尊心,她摇头:“没有这个发箍好看!”
“不好看?”陈宏森随便她:“你喜欢就好。”把蝴蝶发卡又丢回去。他站起身:“我要去文化宫打篮球,你去不去?”
梁鹂仍紧盯那个蝴蝶发卡,心底悔意狂生,悻悻道:“不去!我要回家做作业。”
陈宏森哦了一声,拿起准备好的背包和篮球,回头看她在发呆,顺着视线望去,立刻会过意来,嘴角抑不住扬起,就是嘛,他很有眼光的,挑的岂会有错!
一屁股坐到她面前,再把那个发卡拾起:“这个也可以送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两个要求!”
梁鹂看他的眼眸清澈,天真地问:“哪两个要求?”
“一个要求,你告诉我一个秘密!”
梁鹂想想道:“我那天为啥昏倒,是因为看见了阿奶,她离我们远远地站着,和照片里一样,扎着两根长辫子,年轻又漂亮。还朝我招手说再见,后来就往弄堂后门去了。”陈宏森听得咽了咽口水,打算等一歇等一会还是从前门出弄堂。
梁鹂问:“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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