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妈最要面子,面孔腾的胀得血血红:“撘侬啥便宜啦,乱收费还不容人讲?为人民服务是这种态度么!市政府有市民信箱,我要写信投诉侬!”
来洗澡的和洗好澡的人渐多起来,站在旁边观热闹。梁鹂看得惊奇,外婆和姆妈性格真不同,她受不得气,爱吵相骂。
同来的一位老阿姐一边劝,一边把三角铜钿付了,那老板娘从背后木条上掼下四把钥匙,丢到桌子上,捧起碗继续吃汤年糕片。
沈家妈还在骂:“坏良心额,当心噎死侬!” 老阿姐拿了钥匙,同另一位架着沈家妈掀开厚厚的帘子往里走,梁鹂跟在后头,一股子暖湿的水汽扑面,鲜腥的味道并不好闻。
光线很暗,晃晃的灯泡罩满水雾,愈发显得四围迷离起来,梁鹂揉揉眼睛,才见中央摆着个长台子供人坐的,有在脱衣的,有在穿衣的,还有什么也没穿,蒸腾腾坐在那里歇气的。前后是五层更衣柜,嵌着带钥匙孔的四方箱子,阴暗的地面湿漉漉的,有提供免费的咖色塑料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乱丢,一位老阿姐忘记自带拖鞋,寻了半天,找来两只同脚的,勉强穿了,一劲儿抱怨:“钱要收的,基础设施却不管。”沈家妈从裤兜里掏出三角硬塞给先前替她付钱的,用钥匙打开柜门,边替梁鹂脱裙子,边道:“我不是肉麻心疼钞票,是要讲出道理来。”
“同伊有啥道理可讲!”有人抱怨:“以在不是国字号了,承包给私人来经营,想的就是赚钱,没服务意识的!”
沈家妈道:“主要此块地就这一家公共浴室,没有旁的选择,所以尾巴翘上了天。”话音刚落,那老板娘托着盘进来出售,上面搁着切好的青萝卜块、生梨块、小包蜜饯还有几瓶桔子汁,没有人买,精打细算过日节的老百姓,钱皆用在刀刃上。
老板娘虎着脸无趣的走了,沈家妈感到一种胜利后的满足。
梁鹂随着外婆掀开第二道棉帘,一团热气直接烘上人面,四围还是阴暗极了,人影憧憧,形若鬼魅。设有十来个淋浴蓬头,最里面一个大池子、两个小池子。
今朝人来得多,淋浴蓬头都被占领,池子里也被占满,劈里啪啦水柱砸地的响声混着外面锅炉嗡嗡的气鸣声,梁鹂觉得耳朵都震聋了。
沈家妈左顾右盼,都是拖家带口的,好容易瞄准目标,去和蓬头下的人商量能否共用一只,那人头发上全是泡沫,便让开在一旁继续搓揉。
沈家妈连忙把梁鹂拉到水下冲洗,水很烫,皮肤很快像煮熟的虾子发红,她想逃,却被紧紧抓住,外婆说:“你一跑开就被人家抢了。”
开始按低她的头往水里送,皆是碎头发,打洗发膏,使劲地抓抠。
梁鹂紧闭着眼睛,只觉水流从四面八方往面部涌淌,最后汇集在一起往鼻子里灌,又酸又胀,很快喘不过气来,开始拼命挣扎要躲开,但沈家妈两只手像钳子般把她挟住,动弹不得,直到有人来问:“要擦背搓灰么?一角铜钿包全身!”
“一角铜钿一大一小!”沈家妈讨价还价,手松了松。
梁鹂这才趁机逃出生天,不顾外婆在后大喊,跑到壁角站着大口呼吸,前面有个阖紧的窗户,纵然如此,还是能感受到一丝凉意,这已经足够了!
待她脱了一层皮的回到弄堂,走过灶披间时,发现姚老师站在煤球炉前,正用钢盅锅子煮东西吃,味道像中药,闻起就苦。
外婆告诉她,那锅里黑黢黢的水,名字叫咖啡!
第拾玖章
姚老师端着钢盅锅子上楼,到门前才察觉梁鹂和沈家妈跟随在后,朝沈家妈点点头,对梁鹂微笑:“阿鹂过来一道吃点心。”
梁鹂看看外婆,沈家妈道:“去姚老师家要懂规矩,不要乱跑乱摸!”算是答应了。
换了拖鞋进到房里,地方不大却拾掇的十分干净,最显眼的是那架黑亮的可以照出人影的钢琴。
姚老师拿出来雪青色印浅黄蟹爪菊的细麻桌布、抖一抖,平整地铺在圆型红木桌上,把钢盅锅子顿好,从玻璃窗橱内取出三只瓷白烫花杯口鎏金的玲珑小杯子,用瓷勺舀咖啡到杯里,再依次加方糖、细沙糖和奶精,指节分明的手捏着金色小匙划圈轻轻地搅动,梁鹂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这样高雅繁复的吃法,充满仪式感,令整个灵魂都震颤了。
“叫乔宇来吃咖啡。”
梁鹂奔到阳台,阳台是西式半圆型往外弧的,显得很宽敞,大大小小橘红的瓦盆种满花草,开的五彩缤纷,靠墙还搭着紫藤花架,紫朦朦的一嘟噜一嘟噜串吊着。乔宇蹲在个瓦盆前用小铲子松松土,拔拔草,梁鹂喊他吃咖啡,望见不远处有幢老式洋房,一面墙满是爬山虎,哗啦啦绿波荡漾,是风在飞过叶子。
乔宇洗净手,和梁鹂坐在桌前,姚老师又拿来凯司令的栗子奶油蛋糕,一人一碟一只。
城外的人说上海人小气,上海人却觉得这是生活的小情调。
梁鹂和乔宇喝了口咖啡,苦得皱起眉毛,姚老师看着他俩笑了:“不好吃?”
他俩不约而同的点头,姚老师便轻渺渺道:“宏森最欢喜吃我煮的咖啡,世家子弟家底厚,最懂的品味。”
乔宇默然没有说话,梁鹂接着吃栗子奶油蛋糕,好吃,不过三两口就没了。
用罢点心,姚老师要往音乐学院去,梁鹂则送乔宇到楼下,灶披间里薛阿姨的炉子上炖着铜盅锅,笃悠悠飘着茶叶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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