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拭泪的动作最后重复了一次,然后缓缓从坐着的御榻上站起了身来,转头看着沉默不言的注视着她的太子。
殿中只点着寥寥几盏灯火,虽然足够照明,光线却多少有些昏暗。
陈皇后仍穿着除夕宫宴那日的一身正红色宫装。
赤如流朱一般的上好绸缎,愈发衬得她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修长的脖颈,肤色如雪,莹润吹弹可破,几近透明,她脸上原本精致的宫妆,也早已因着流泪不止,脱了个干干净净,虽早已嫁作人妇多年,可此刻在这昏暗的灯火下,却完全不见老态,与皇帝的行将就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皇后的美艳比之当年豆蔻年华、名动京华时,似乎从未褪色过分毫。
无怪她的一双儿女,都有那样一副叫人见之忘俗的好颜色。
“……元儿。”
陈皇后道。
裴昭元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姨母说不想见我,我却还是进来了……姨母不生我的气么?”
他不再唤小陈氏“母后”,也不再自称“儿臣”,言语神态更是与从前那幅仁孝模样大相径庭,叫小陈氏看的微微有些怔愣。
但尽管如此,她却似乎还是并不太意外。
沉默了半晌,陈皇后才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她面上渐渐变得无悲无喜,空气静默良久,陈皇后才低声淡淡道:“元儿既然已经能做到今日这份上,本宫……又有什么可意外的?”
陈皇后这副神态,莫说旁人,太子也从未见过,不仅微微一怔。
……他这一向被皇父护的严严实实、心肝儿肉一般的姨母,本以为经不得什么大事,不想眼下竟然还能这般镇定。
……倒是他小瞧了姨母。
裴昭元脸上仍然是那种未达眼底的浅笑,温声道:“孤本以为,姨母见了孤,会生气,会恼恨,亦或者,会对孤苦口婆心,劝孤回头呢?”
陈皇后闻言怔了怔,回过神来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回头?”
“回什么头?”
裴昭元微微一怔,抬头去看,却看不清跳动的灯火下,陈皇后背着光的脸上具体是什么表情,只听得她的声音仍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起伏的样子。
裴昭元道:“姨母从前……不是最爱管教孤了吗……”
陈皇后却打断了他。
“回头……?”
“回头……也需得有头可回。”
“便是本宫当初,再和姐姐有什么不对付的……可这些都与陛下无关,他是你的生身父亲,这么多年来,他也是亲眼看着、亲手抚育、教养着你长大的,你如何……如何能对他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本宫原还以为,你虽是从姐姐肚子里出来的……可却也只是个孩子,圣人说有教无类,有你父皇悉心管教着,有本宫看着,你必能长得人品贵重,做一个好储君,以后接过你父皇肩上的担子,护着裴家的江山和百姓……可你……可你……”
陈皇后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她低声叹了口气:“罢了……都是我的不是。”
裴昭元听她说完,双目微微睁大,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张嘴像是在笑,却没笑出声来,只有几声浅浅的气音在揽政殿的内殿里轻轻地传开,显得有些讥讽。
“姨母说……你以为?”
他一步一步的朝陈皇后走过去,眼神定在她身上,那抹仿佛从来不曾缺席的浅笑,却不知何时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姨母难道还以为,就算你待孤如同己出,当年的事……你与父皇都不告诉孤,孤就不会知道了吗?孤就会浑然不觉,被你这些年来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麻痹,忘了你才是害死母后的元凶么?”
这么多年了,尽管已然病愈恢复了记忆,可亲耳听到伤口这样被血淋淋的撕开摆在她面前,亲眼看到原本真心真意疼爱的外甥,这么一副恨她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模样,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陈皇后的脸却还是忍不住骤然变得煞白一片。
她闭了闭眼,道:“本宫一直病着,瞒着你……是你父皇的主意,他不愿告诉你当年的事,本也是怕你钻了牛角尖,你父皇只是不想你如同姐姐那样……又……”
裴昭元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顿住了脚步,挑眉道:“这么说……你们倒还是为了孤好了?”
陈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你母后之所以触怒了陛下,自缢而去……你可知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胸膛起伏变得稍稍快了些,无意识的握紧了衣袖下的五指,道:“不……既然元儿去年除夕宫宴上,能想得到假传宗山马报,你是早知道那是珩儿了……你也早知道,当年瑜儿是怎么没了的,你……你都知道。”
裴昭元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不错,姨母猜的,都对,当年的事,就算你们都不告诉孤,可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都知道。”
陈皇后道:“你既知晓,为何还要……”
裴昭元疾声道:“孤是知道,可那又怎么了?”
“难不成姨母觉得,因着当年母后动了你的女儿,孤便要因此对你心怀愧疚,觉得都是母后对不住你么?”
“若不是姨母!抢走了母后的东西!若不是姨母,逼得她当年在宫中走到了那样的田地,她不是被逼无奈,怎么会做这样自绝生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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