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之雅应了一声,这才跟着引路的宫婢往芷阳宫偏殿小憩去了。
贺顾目送她离开,回头就看见了眼底一片乌青,正望着重重帐幔,目色幽淡、不知在想什么的三殿下,裴昭珩这幅神色,叫贺顾看了微微一怔,不知怎的莫名觉出三分陌生、三分熟悉来。
说来奇怪,眼下三殿下这幅神色,之所以会让贺顾觉得陌生,是因为他从未在重生后看见过三殿下露出这种眼神,可熟悉却是因为,三殿下这眼神,恰好和昨日他梦里那个沉郁、叫人不敢接近的帝王,有八分相似。
贺顾看的心头一跳,忍不住开口道:“殿下……你去歇歇吧,一夜没睡了,身子扛不住,这里有宫人与我守着,若是娘娘醒了,我再叫殿下。”
裴昭珩闻言转目回来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不必,我不要紧,倒是子环……昨日也没歇好,可去外殿小憩片刻。”
顿了顿,又道:“……抱歉。”
贺顾怔了怔,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三殿下在抱歉个什么,想了一会才回过神来了,他说的似乎是他扮成“长公主”,哄得自己团团转这回事来。
贺顾心大,这两天他也惦记着陈皇后的安危,又叫昨晚上那个梦给搅和的晕晕乎乎,是以竟然一时忘了自己还在跟三殿下生气这事,他没想起来还好,眼下又被三殿下提醒一回,那被骗走两辈子第一份真挚感情的郁气,便又重新浮上了心头,虽说昨日贺顾也已经打算,不再和三殿下计较,也不撒泼耍赖了,但是气却也还没彻底消,便只闷闷道:“殿下抱不抱歉都一样,事已至此,不必再提了。”
裴昭珩:“……”
虽然早知子环必然还在恼他,可亲耳听到他这样负气的话,心底却还是微微抽痛了一下。
……衣袖下的修长五指,也缓缓收拢成拳。
贺顾却不知三殿下心中在想什么,只是他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自觉太过冲动,不该在皇后娘娘这副模样,三殿下忧心母后,一夜未歇的时候,再说这种气话给他添堵,只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不能收回,便只得干咳了一声,小声道:“……罢了,先不说这个。”
正此刻,李嬷嬷从外殿打了帘子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小宫女,上前道:“叫厨房做了些吃的,又顿了点汤,二位爷一块用些吧,可别为了娘娘这样干熬,娘娘还没醒,倒把自己熬坏了。”
李嬷嬷救场来的正是时候,贺顾心中松了一口气,与三殿下一道接过了汤碗,又和李嬷嬷道了谢,二人草草用过了早膳,便继续守在芷阳宫,等着陈皇后苏醒。
这一守,便又是一整日过去。
白日里皇帝来过一回,直坐了一个时辰,只可惜重重帐幔里,陈皇后那纤瘦的身躯还是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她仍旧沉睡着,不知道何时才会苏醒,皇帝望着内殿,低低叹了口气。
帝王竟然有些红了眼眶。
皇后病重的消息,早已在京中传了开去,毕竟宫宴那日,亲眼瞧着皇后昏过去的不在少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回便是皇帝想要捂着,也是捂不住的了。
再加之昨日皇帝在芷阳宫熬着,守了一夜,这事本来只有那寥寥几人知道,可却也不知是谁,竟然传了出去,这下便捅了马蜂窝,在文官们眼中,皇帝可以宠爱一个女人,甚至可以宠爱不止一个女人,可却万万不该为了其中任何一个,如此不管不顾,甚至不在乎自己的身子。
是以已有言官上奏,请求帝王爱惜圣体,直言皇后宫中病气重,皇帝理应少去,等皇后娘娘病愈后,再与其接触。
言官纳谏,有礼有节,皇帝不能不听,在芷阳宫中坐了一个时辰,还是走了。
除此以外,太子、二皇子、闻贵妃、甚至陈元甫陈大人,皆是来过一趟,但也只是草草坐了一会,便离开了,显然只是来点个卯,意思到了就完事,心中对陈皇后的身子,究竟有几分真切的担忧,也只有天知道。
贺顾陪着三殿下守了一日,但他昨晚上做了一夜的梦,毕竟没睡好,傍晚时候就忍不住坐在外殿的长椅上,打起了瞌睡,李嬷嬷见状要叫醒他,却被裴昭珩拦住了。
李嬷嬷低声道:“殿下,宫门还有半个时辰落钥,也到时辰了,驸马爷该出宫去了。”
裴昭珩道:“今日不必再叫子环出去,侍疾不同寻常时候,宫里宫外来回奔波麻烦,父皇今日来时我已禀明过,他也恩准了。”
李嬷嬷闻言一愣,裴昭珩又道:“叫人找条毯子给子环盖上吧,入了夜凉。”
李嬷嬷也不再问了,只应了是,便转身找宫婢拿毯子去了。
裴昭珩转身进了内殿,这次他走到了床前,坐在了床边的小圆凳上,垂眸看着陈皇后紧闭着眼、苍白的面庞,和没有一点血色的唇。
……
母后,您还会醒来吗?
裴昭珩想。
夜又深了。
裴昭珩熬了一日,终于也没忍住在后半夜昧了过去,他昏昏沉沉,半梦半醒,朦胧中却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他的发顶。
这感觉很熟悉,却又是久违的,他只有儿时曾经得过母亲这样温柔的安抚。
然而下一刻,他便感觉到,有一滴温热的水渍、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脸上。
裴昭珩从梦中惊醒,抬起头来便对上了夜色里,陈皇后明亮却水光氤氲的一双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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