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呢?
欧阳浔有点记不清了。
这些年,光是为了活着,他就已经用尽了力气。
母亲离开的时候他还太小太小,跌跌撞撞,瘦骨嶙峋,像只羽翼未丰的雏鸟,用尽全力扇动着翅膀才能让自己不坠落。
学会杀人……好像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在加入流浪儿的团体之前,落单的稚儿面对着太多太多危险,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究竟逃过了怎样的重重危险,只隐约记得那也是一个昏暗的夜晚,月亮躲避在云雾之后,他手上沾着鲜血的石块好沉好沉,沉得他双臂都颤抖起来,血管里流淌着的力气全都消失一般。
啊……想起来了。
那时他刚流落到了一个小县城,饿了两天,奄奄一息的时候摸到了一家肮脏小酒馆的后厨,满脸横肉的厨子唾了他一口,咒骂着这些没娘养的贱皮子,将手中的厨余泔水倾倒一地。
肮脏,但能让他活着。
他扑了上去,大口吞咽,分不清的味道混杂着汗水和眼泪,一股脑地填进肚子里,变成了这许多日来他赖以为生的养分。
可就连这点垃圾,也是要争抢的。他的头忽然被人一把按住,按进了满地的糊涂里,鼻腔被堵住,他从喉咙里发出羸弱的哀嚎,枯瘦的四肢挣扎着,费尽全力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
那是县城里原本的拾荒人,这里的东西,都是他们所霸占的供奉。
没比他大多少的男孩满脸戾气,瘦得像木棍的脚重重踢打在他肋上,也硬的像木棍,年幼的欧阳浔被打的呕吐出声,几乎要昏厥在这静默的后巷里。
他露了怯,想要逃跑,那男孩却不放过他,一脚一脚地踢着他的肚腹、面门……他鼻孔流出血来,面上擦出血来,口中也满是腥臭的血气,透过掩映在脸上的乱发,他看到了那男孩咬着牙的脸,双眼里仿佛有幽幽的鬼火,漆黑无光的夜晚里,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杀意。
为什么?
凭什么?
就为了这样的泔水,就要夺走他的性命吗?
……可这样的世道里,为了活着,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男孩的拳头和脚一次一次地落在他枯瘦的身体上,他的骨头咯咯作响,几乎要为这暴虐的攻击而碎裂。
一下、两下……他眼中摇摇晃晃地透入碎裂的星火,隐隐约约的,又有火焰在他喉咙里烧灼起来。
那是种奇怪的情绪,从喉管一路烧到胃里,又汹涌地蔓延到脑海里。
男孩想活着,所以要杀掉抢食的他……可他也想活着,要怎么做呢?
要怎么做,才能从这炼炼人世、从这用尽全力的毒打里活下来呢?
他干枯的手臂无措地抠挖着,指甲在石缝里抓挠,翻折出血来,而他已经感觉不到这种痛意了,脑中沸腾着的,尽是满满的不甘和恨意。
不甘什么呢?又在恨着什么呢?
他不知道。
在他喘着气停下敲击了无数遍而酸痛的手臂,看着面前男孩已经被血污遮盖得看不清面孔的身形时,看着男孩唯一完好的一只眼睛里的茫然与仇恨时……他还是分不清自己的情绪。
他读过书,本该为自己的暴虐而忏悔,但他不想。
他活下来了,本该为自己的幸存而庆幸,但他也不想。
他只是,像这天下碌碌活着的万民一道,终于学会了在吃人世道上苟活的道理。
对啊,这世间便是如此啊,食物是有限的,若他吃到嘴里,就会有别的人饿死,若他得到了几捧干柴,没有薪火傍身的人就会冻死……只有争抢,将自己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半点不肯退让,才能竭力活下来啊。
贫民如此,富豪之家亦无分别。
教他轻身功夫的游侠被一刀砍死时,他不过十五,红的白的黄的东西溅到他的脸上,他也只有心里一点点的怆然,就连习惯性的干呕都不再有了。
“是这小子吗?”穿着精良黑甲的军士们骑着高头大马,像小时夜夜缠身的梦魇一般,踏破宁静的农家小院,急奔而来。
为首的人从游侠尸身上收回长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露轻蔑。
“是他,我去叫大人。”
那位“大人”,便是他的身生父亲、杀母仇人。
见到他的第一面,幼年时深藏于心的噩梦便浮于眼前,母亲僵死的身躯,燃烧的小院……欧阳浔怕得发僵,面色难看得吓人。
“原本你死了便罢了,活在外面也算,偏要跟着不叁不四的人一路流浪进了西山欧阳领地,虎神嗅到在领地内出现了嫡系血脉的气味,吩咐我来料理你。”
父亲冷淡地打量着他比起欧阳族人更加纤细的身体和文气的面孔:“如今族中缺人,你若是个能成事的,留着你也不成问题……”
“操你妈!老子要你狗命!”他缓过劲来,多年的怒恨怨怼一齐袭上心头,下意识地吐出两句市井横话,从腰间拔出脏兮兮的短刀便突袭而上。
直到被压在地上,手臂被拗断关节,他痛得面色扭曲,仍然咬着牙,从乱发之下仇恨地看着“父亲”,恨不得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父亲”却忽而笑了:“还是个有气性的……罢了,留着他,让他看看,欧阳氏能给他的,和他那不值一提的仇恨,他到底要选什么。”
到底……要选什么呢?
回到欧阳氏,他好像得到了很多。
一个文质彬彬的名字,一个强族的姓氏,他有最好的老师,也学着最精良的功夫,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一车一车地送到他面前,貌美如花的侍女低眉顺目地侍候着,往日里见他就打的兵卒现在只会恭敬地伏下身体,刚愎自用的愚蠢兄弟,也不过是他掌中的玩物。
钱财、声望……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前半生的痛苦挣扎就像泡沫一样碎裂了。
他到底还在抗拒什么呢?他那样辛苦地努力着,本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吧?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霍坚本就是我宠爱之人,与你不同。”
清冽冽的声音响起,美貌如星的神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只有抵触和猜忌,她回身看向自己的护卫,就仿佛看到了掌心的珍宝。
欧阳浔感到惊疑。
神秘不都是视凡人为玩物的吗?霍坚与他出身相仿,经历类似,为什么会被神明倚重呢?
可越看,他越感到不甘。
霍坚只是个愚钝的、烧尽了的枯碳,蠢笨、愚忠、无可救药,他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没有人爱着他欧阳浔?
他仿佛大梦初醒。
这苦与欲交织的一生,他被恨人恨,被人伤害,却唯独没有谁在爱他。
母亲曾经爱他,抱着他细细学语,不管他是弱质幼儿,还是蹒跚孩童,也不管他将来是否能出落得为她撑起一片天,她都爱着他。
可母亲已经被父族的铁骑踏碎,就连一星半点的回忆,都快要消失忘却。
余下的……若他扒去这身计谋擅略、武学精炼的皮囊,露出最里面那具肮脏腐臭的野种模样,又有谁肯靠近他?
他曾经是天真烂漫,他读过几本书,识几个字,也曾在母亲的怀抱里发出稚嫩的誓言……想要变成勇敢的大丈夫,让大家都爱戴自己。
可现在,改变的却只有他自己。
他为了迎合人世,迎合父族,迎合每一个对他有所需求的人,硬生生改掉了市井粗语,改掉了从小傍身的野路子武学,也改掉了骨子里的那些赤诚与良善。
可他最初那样努力着,也只是为了有人可以爱他呀。
亲眼见到龙神的第一眼,他头脑中就嗡鸣着一响。
“年轻人,你的心里燃烧着火焰,不甘、奢望、嫉妒、仇恨……”龙神远远眺望着他,并不张口,这些声音却直直在他耳边轰鸣,“你想要什么?我能帮你什么?”
我想要……我想要他们都瞧得起我。
他似是这样回答了。
龙神轻笑,猩红的独目闪烁着微弱的光。
看吧,果然还是不同的,都是羸弱的凡人,龙神挑中了他,而不是与狐神更亲密的霍坚。
他心中混沌地盘算,呓语不分昼夜响在耳边,他合上眼,黑蛇滑腻的声音便在劝说,他睁开眼,黑蛇刺耳的笑意仍萦绕在脑海。
终于,终于。
这一夜终于到来,龙神劈山分石地追上了他,浑身插满木质箭镞,血气腾腾。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那样再也没有人会看轻于你!”黑蛇震耳欲聋的声音在他耳边咆哮,那些仇恨与怨念在他的胸腔沸腾,他眼底染上赤红,耳边流下鲜血。
“杀了……他们。”他喃喃出声。
碎石滚落,崖壁被从内至外地撞破,烧灼过后脆硬发黑的山石被碾做齑粉,庞大的黑蛇用头部撞击着山川,在巨响中破开岩壁,露出狰狞的巨口。
“还在等什么!切断绳索,他们遍要死在这里!”它狂喜地命令着,独目殷红滴血,加大了控制的力量。
人到底还是难以操控一些,为了在这一刻控制这个早心有反骨的凡人,它不得已放弃了被自己操控的虫群和鸟群。
可马上就要成事了,这该死的凡人……该死的狐神都要葬身在它口中!它要咬碎他们,直接吞入腹中!有神血的蕴养,它会很快恢复,回到自己的天下!黑蛇眼中闪烁着志得意满的欣喜。
双眼猩红的欧阳浔应了一声,忽而不再看霍坚,将目光转向辛秘。
红得耀眼的狐狸挤出一颗头来,耳朵压得紧紧,黑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回视着他,里面纷纷转转的,都是他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只是里面竟然毫无畏惧。
真怪异啊,到现在了,她还是不怕他。
她这么聪明,就没有看出他哪里不妥吗?
欧阳浔轻轻问她:“您为什么跟着我上来?”
为什么,跟着他这个早就心有魔障的人走上绝路?
山林在摇动,天地在震颤,四处都是轰然的巨响,他其实根本听不到辛秘的回答,但他就是想问而已。
隔着碎裂的月影,他看到辛秘张了张嘴。
她尖尖的狐狸嘴巴只短暂地动了动,就又矜贵地闭上了,就连声音都不想放大,那样短的一句话,只有小小的声音被他的耳朵捕捉。
她说:“你又不傻。”
若我们死了,下一个死的不就是你吗?你明白神明的冷酷无情,为什么又要与更加冷酷的龙神合作,致我们于死地?
她笃定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孤注一掷,让霍坚跟着他爬上山壁,引出受伤的黑蛇。
……好奇怪。
所有人都确信他是狡猾的卑劣的,连她也是。
偏偏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她信任他。
欧阳浔看着她,胸腔里古怪地跳动着。
“我是对神明有所企图。”他喃喃地说,感受胸口那阵难以忽视的浪潮。
——“我想要的,是神明的爱。”
面容文雅的男人忽地一笑,他本来就长得带了叁分痞气,平日里端的正正,现在好像把什么都抛下了,笑起来更是像个十足的坏蛋。
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忽然放开了手,直直地向下坠落。
猎猎气浪袭来,是下方的黑蛇发出暴怒的吼叫,它不再养精蓄锐,从半山腰喷发出弥天的烈焰。
欧阳浔像一片无所依托的云朵,轻飘飘地向下飞去。
他掌心托着什么,辛秘瞳孔紧缩,嗅出那是装有李洛儿血液的瓶子……她本以为在上一次的袭击中用尽了,没想到欧阳浔提前留在手里一些。
“若我死了,你会不会永远记得我?”擦肩而过时,他这样说。
她耳边忽然响起,在唐氏老宅里,欧阳浔认认真真对她说的话。
——也许终有一天,我能为您撷揽星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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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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