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放榜之后,落第的外地考生陆续回乡,留在京中等着殿试的属于少数,顺天府安排他们吃住自是比先前省心。
再者,京城渐渐入春,天暖了,用不了那么多的炭火,等于是又少了一桩事儿。
更何况,事情入了正轨之后,底下人能做得很是妥当,让温子甫与胡同知都轻松了很多。
当然,对温子甫而言,哪怕手里堆着的活儿能占满他在衙门的所有时间,只要皇上点头查尤岑之死,他能连睡觉时间都不要,就蹲在顺天府里了。
老人听了温子甫的话,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这案子对温子甫的意义,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是,”老人道,“得查,若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一声。”
温子甫应了。
当年,尤岑以自尽结案,一条人命,一封遗书,在整理成档的文书上,不过就是薄薄的两张纸。
而这两张纸,温子甫调入顺天府不久就来看过了。
从纸上看,确实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质疑的地方。
温子甫捧着文书,抿了抿唇。
当了这么些年的官,温子甫清楚,入档的文书就是这样。
去年查狄察之死,他经手办的,以“自尽”结案,留下记录,先前狄察妻子带着自罪书进顺天府,他们从库房里调出来的案卷档案,也就是两张纸而已。
记什么,不记什么,都照着规矩来。
或许,他该学梁归仲,再翻翻不入档的资料。
温子甫向那老人打听。
“您调来之前,府里的那位万评万同知,倒是个爱记东西的,”老人一面说,一面掏出另一把钥匙,开了隔壁库房的门,“如果他记过,那就在这儿。不过,这些文书只存三年……”
说着,老人念念有词地数。
“八年夏天吧,到九年、十年、十一年……”老人笑着感叹,“您看,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之期了,季末一清理,就无处去寻了,您运气好,看来是天意。”
温子甫也笑:“能找到些线索就好了。”
虽不入档,但因着三年就清,文书在架子上放得倒也整齐。
至于其中会记录些什么,全看书写的人了。
若是个絮叨的,写得就会多些,甚至会有与案情不相干的内容在其中,若是个不爱麻烦的,也许比入档的那两张纸好不了多少。
温子甫找到了一叠,还挺厚。
他抱着这些纸张回了书房。
外头雨未停,依旧不明朗,但好在风小了,开着窗户也不会有雨水飘进来。
不亮堂,倒也不用点灯。
温子甫一页一页翻看。
万评人如其名,爱评说,他经手过的,细枝末节都记了很多。
即便是如此细了,温子甫还是没有能够从中找到一丁点尤岑死于谋害的线索。
也是。
温子甫低叹一声。
听说,万大人为人细致极了,毕大人办案也很谨慎,当年顺天府若发现了什么,肯定早提出来了……
明知不该灰心,温子甫还是又叹了口气。
一面叹,手指捏着案卷,又一面往下翻了一页。
从左往右,放开之时,他在大拇指刚刚捏过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印子。
一枚拇指印。
温子甫的眸子倏然一紧。
“这是……”他按着纸张,凑近看那一角。
他想看得更仔细些,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但他知道,他已经看清楚了,他绝对不会看错。
那枚拇指印的中间,有一道裂口。
拇指印的主人,受过伤,留下了一道去不掉的疤。
那个主人,是他的长兄温子谅。
那年几岁来着?
温子甫想,他好像是七岁还是八岁。
家中游西子湖,他失手把温子览的木人落湖里去了。
关公提刀的木人,挺小一个,是温子览当时最喜欢的一个玩意儿了,连出门玩都带着。
温子甫那时候也皮,逗弟弟逗过了头,木人哐当落水,水花溅开,沉了个没影。
两兄弟呆呆看着水面,温子甫脑袋空白,温子览扯着嗓子嚎哭。
只是个木人,落到了湖里,不可能让人跳下去捞。
温子览再小,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捞不回来了,又委屈得要命,一面哭,一面追着哥哥捶。
待回府后,温子甫拿着年节里存的压岁钱给弟弟买礼物赔罪。
买回来的木人好看归好看,却也不是落水的那一个。
温子览恹恹的,温子甫也无精打采。
温子谅把他叫进了书房,一手木料、一手刻刀,笑着说:“你刻一个给他,你用心了,三弟就不生气了。”
当时,温子甫刚学着刻印章,初初入门,水平极其有限,还要温子谅帮忙。
一个不小心,刻刀一划,割破了温子谅的大拇指,鲜血直流。
温子谅没喊痛,反而还安慰温子甫。
最终,那只粗犷无比的木人哄住了温子览,也许,是他被长兄受伤给唬着了,没有再提落水的木人。
温子谅止住了血,偏那伤口一直愈合得不好,成了一道疤。
现在,温子甫在这卷文书上,看到了这枚带疤的拇指印,仿佛也看到了曾经翻看文书的长兄。
毕大人说,当年为了沟通案情,光顺天府,夏太傅和温子谅就来了不止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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