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攸宁注意到她鼻子上的淤青:“不要撒谎。”
“怎么会。”
认识一天不算吗?
她掩饰性地扯扯嘴角:“医院应该没有规定记者不能探病吧。”
“没有。”
“那我先进去了。”
“探视时间是早八点到晚九点。”
“好的,我保证不耽误病人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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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攸宁回到工位,从桌前的笔筒里拿出那张名片。
这是他中午去院办时胡先锋给他的,说如果戴焕中身体好转,科室慰问时可以联系这位记者一同去。
因为研究成果发表,老师的确跟他提过院里给他接了个半宣传性质的专访。如果没有看错,刚才那个“于燕”和眼前的是同一个。
“蒋医生。”护士敲门进来,“李晓玲的住院费下午付掉了。”
“谁帮她付的?”
“不知道。”
蒋攸宁摘掉听诊器,把名片放回笔筒。
护士出去,坐在电脑旁的医生同事说:“那看来,科里的专项经费就不用动了。”
“……嗯。”
“她家里没低保,审批本来就难。就算你给她争取到也最多万把块。”同事打了个哈欠,“也奇怪了,夫妻俩打了这么多年工,一点积蓄也没。”
蒋攸宁没出声,兜里手机震动,是师母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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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喂了女儿半碗素面和蒸蛋,再出去和于燕一起用了晚饭。这些是于燕从三公里外的遥省馆子打包的,张梅前段时间订的是医院的盒饭,这两天伤心欲绝压根没怎么进食,眼下被辣椒勾出些胃口,倒还算认真地动了几筷子。
吃完饭再说了会儿话,于燕把水果以及杂物袋子交给张梅,里面有纸巾牙刷等洗漱用品,也有鞋垫、袜子、打火机,以及一个塑料的水果刨。下午从太平间回来,张梅的情绪稳定了许多,于燕不确定她会不会再闹,但她确定自己不能再在病房待下去了,于是她和张梅说了句明天再来,很快离开。
陪床和住院一样,既痛苦,又磨人。于燕站在卫生间旁边的空平台上,承认高估了自己。
天已经完全黑了,在这里可以看到电梯间和病房的人进出,也可以看见对面的医技楼,以及楼里被切割成一个个方块的窗户里的灯光。她的身后是晾晒区,由一扇玻璃门隔开里外,朝南的廊道上日夜挂着病人或家属的换洗衣物。
于燕双手抱臂,开始回想刚刚过去的漫长的几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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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站旁,于燕劝住了失控的张梅,在亮明身份和说清来意后,也获取了进病房的资格——她戴着护士给她的口罩,在病床前见到了那个十三岁的女孩。
下半年她就要上初中,但裹在被子下的身体是那样瘦小。李晓玲脸色苍白地躺着,精神很差,唯一看上去有点活力的是她那清澈的眼睛,看向于燕时有几分好奇。
于燕冲她微笑了下,她倒局促地抿了抿唇。隔着口罩,这种交流会加剧她们的陌生,于是她退后把位置让给张梅。
张梅在女儿面前努力克制,仔细按摩她的手和脚,哄她闭眼休息后才和于燕出去。
张梅告诉于燕,她和李国生在岚城打工多年,孩子则一直在老家读书。去年十月份,学校老师打电话说晓玲一直发烧咳嗽,他们只当孩子体质虚,谁知过年回去发现人瘦了一大圈,咳嗽也越来越严重。她爸爸把她带去县医院,医生说是肺结核,会死人,连夜赶去市里,结果拍张片子说是肺病,医生配了点药就让回家了。
“我和她爸爸年初八上班,孩子的病反反复复的,我们也没办法。也是上个月她在课上晕倒了,我们才决定带她来岚城……都说岚城医院看肺里的毛病比省城的医院还要厉害,可是越厉害越贵,挂点水吃点药还行,转到八楼去一天就好几千……”张梅颓丧地靠在墙上,哽咽道,“做爹妈的没本事,孩子只能遭罪,她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就骂医生嫌我们穷不好好治……”
于燕的喉咙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里的医生都是什么博士、教授,比我们那穷地方的好多了,可是他们这么忙,分给我们的时间这么少,忙晕了治错了怎么办?我和她爸爸什么都不懂,不问不心甘,问多了又怕他们烦。现在她爸没了,我本该跟他一起去的,可是晓玲却好多了,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扔我一个人在这里受苦?还是说他实在没办法了,就跟老天说一命换一命?”她如遭梦魇,一遍遍地重复这些话,到最后,握着擦烂了的纸巾坐在地上抽泣。
于燕告诉她地上脏,拽她却没成功。护士过来问张梅什么时候能同意签字,两次她都没理,第三次,她终于回神似的问于燕:“是不是我点了头,她爸就得留在这儿了?”
于燕询问护士,得到的答案是火化后的骨灰会交给家属。一听到骨灰这两个字,张梅眼里的泪水跟开了闸似的往外涌,突然扯着喉咙大喊:“是你们害死他的!”
护士愕然,转身便走。
于燕压下翻滚的情绪,去搀她起身却被甩开。良久,她哭声渐低,自己撑着身子站起:“……我还是得去,我还是得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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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间在整个医院的最边角,是一幢独立的楼。于燕跟进去看见厅堂正中央挂着个奠字,她不知道这是医院的部门还是外包给殡葬公司,只知她作为外人全然没有打扰的资格,便又默默退回大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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