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斐从小到大,尤其是整个青少年时期,如此乖巧懂事,没让Fale夫妇多操一点心。可这两年,她却是让他们把所有能担的心几乎都担了一遍。当真是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尤其是Anthony Fale。虽然叶斐自中学时便被送去了寄宿学校,与母亲叶宜庄也只有周末能见,但相隔东西海岸毕竟还是不一样。Don Fale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必然是缺席了女儿成长的大部分时间。在他心里,叶斐始终是当年叶宜庄带她离开时趴在即将启动的计程车后窗上看着自己的样子。他拒绝不了她的要求,合理的、不合理的,只要她开了口,他都拒绝不了。就好比她18岁时迷恋夜店蒲吧,他也不忍心拉下脸来训导她,而是想了个以毒攻毒的迂回策略来规劝。他希望她可以享受自己没能享受的自由,他希望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成为她想成为的人。如果可以,他想一辈子由着她。
可惜,这次却不行了。
Jason来港之前与他报备过,他们也一直保持着联系。之后听Jason说叶斐连家也不回了,Anthony便立刻订了机票。飞机落地,联系女儿,从电话里他便能听出来,叶斐对自己来并不惊讶,反而好像是严阵以待的样子。Anthony不动声色,只说叫叶斐带上她那个男朋友回家吃饭。果然,叶斐摸不清他的态度,也就没有拒绝。
约的是晚饭,下午Jason便来了,叶斐自然不给她这堂哥好脸色。只是不同于上次两人因为车宝山闹别扭,Jason的脸色也不好。兄妹二人,一个抱肘冷哼,一个抿唇沉默,看得Anthony简直扶额:“你们两个呀!都多大的人了?还小孩子似的。等下待客,你们这个样子,不是失礼么。来来,拉个手,便是好了。”
“我们有什么可失礼的?”Jason抬腕看了下表,依旧没好气,“这都几点了还不到?”
叶斐见Jason这态度,心火更胜:“约的是6点,还没到时间呢!我刚才也说了,耀扬是有事不能早来,又不是故意的。”
“有什么事?杀人放火等不及了?”
“你!”叶斐转向Anthony跺脚道,“爸爸,你看他!”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Anthony摆摆手,实在无奈,“Faye你去把餐具摆上。Jason你把甜品从冰箱里拿出来。”
6点刚过一些,耀扬到了。ⅹyυzんāīщυ.cしυⓑ(xyuzhaiwu.club)
“伯父您好!远道而来,未能迎接,实在失敬。”场面上的言语做派,耀扬无有不妥,左右手拎着燕窝、人参之类的补品,用英语道,“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无需客气,快进来吧!”Anthony一边笑道,一边打量他,不得不承认,这拐走了自己女儿的毒枭确是生得英朗俊美,更有一番飘逸的出众气质。
耀扬也在暗中揣摩着这位Fale先生的态度。由于Jason给他的第一印象,耀扬自觉叶斐这个父亲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感——耀扬记得,当时Jason说的可是代表叶斐的爸爸妈妈来反对的。宴无好宴,耀扬本也不想来。何况近日里他原先在缅甸供货的老搭档来港,彼此商洽重建供销线路,若非叶斐坚持,耀扬又舍不得她,还真是懒得来找不自在。然而,此时Anthony的态度倒是十分和蔼可亲,而Jason仍旧冷着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一时虚实难辨,耀扬便拿出自己最优雅的姿态、最潇洒的谈吐,定神见招拆招。
从下午开始,Anthony主厨、叶斐打下手,准备了一桌意大利传统菜。冰蜜瓜火腿与淋上醋泡刺山柑花蕾的沙拉已摆上桌;Frittata连锅端上,放在山核桃派旁边;刚出烤箱的千层面,最上层的奶酪还在滋滋冒泡,切开的截面里,丰腴的奶黄色面皮映衬着红亮流油的肉酱。诱人的食物香气让耀扬陌生乃至有些紧张——这好像是家的气息。
他厌恶这种气息。
耀扬是蔑视亲情的。短命母亲,赌鬼父亲,高高在上视他如草芥的所谓家人。所以,什么天伦之乐?Bullshit!
不过一顿饭,忍忍就过去了。耀扬如是告诉自己。
主位上Anthony带着话题,起先是围绕着这一桌菜,类似他们家意大利的亲戚前阵子送了些极好的奶酪可惜带不过来之类云云。耀扬本也是生活家,与叶斐相处许久,也听她提过不少意大利的风土物产。一言一搭,有来有往。加上叶斐帮着穿引话头,一餐饭吃得起码看起来其乐融融。
餐后又喝些甜酒,继续聊天,只听叶斐道:“上次耀扬带我去听粤剧,很特别的表演。有机会的话,爸爸你也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好呀。我只听过京剧和昆曲,粤剧还真没听过。有机会要开开眼界了。”
耀扬笑道:“您要是有兴趣,这个周末我们就可以去看。”Anthony身上似乎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和力,让他的场面功夫做起来顺畅许多。
“不急。”Anthony笑着摆摆手,“Faye这不是正在final么?让她先忙学业。我也不急着走嘛。”
听爸爸说他不急着走,叶斐倒有点觉出些话外之意了:“平时圣诞节前,您不都很忙么?现在就这么待在香港,方便吗?”
“忙也是瞎忙。”Anthony仍是笑道,“我留在这里给你做做饭,不好么?”
“那当然好了!”叶斐见见爸爸对自己和耀扬的事,似乎态度不错,心想自己是多虑了,之前怕是Jason鸡毛当令箭。且她对父亲,从来极是敬爱依恋,自然无有不可。
这时听Anthony又笑道:“耀扬你别见笑。虽然Faye年纪也不小了,但在我心里,她始终是个小女孩。我上了年纪了,有时候不是她黏着我,倒是我黏着她了。”
耀扬闻此,刻意笑道:“哪里的话,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其实在恋家这一点上,我们南意大利人跟你们中国人是一样的。毕竟都是农业文明么。” Anthony拉起叶斐的手拍了拍,“也是那句话,‘一个男人如果不花时间陪伴他家人,就永远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The man spend time with his family bsp; never be a real man.)’”
耀扬想了下:“这句话好耳熟呀……好像是电影《教父》里的台词吧?”
“这电影,你很熟啊?”说话的是Jason,他似乎是憋了一晚上的气,这是头一句话。
“经典电影嘛!”耀扬原本想着,自己在叶斐爸爸面前要表现出风度来,此时却还是忍不住挑衅地望向Jason,“要说最经典的台词,应该是那句,‘我会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提议。(I’m gonna give him an offer that he bsp; refuse.’ 您说是吧?”
Jason闻言冷哼——这话显然是讽刺自己之前,威胁他离开叶斐、却被他摆了一道的事了。
叶斐对这话题更是敏感,忙忙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道:“说实话,那部电影啊,也不知是给在美的意大利人宣传了,还是造成了更大的误解。”
Anthony只作没看出几个小辈间的抵牾,仍是笑道:“文艺作品嘛,做不得真的。倒是文化间相通的地方,更有意思。再说一点,比如大男子主义,我们两个民族的传统也很相似嘛!”
耀扬感觉到Anthony好像在刻意引导着话题,思忖了下,隐隐表态道:“您说的是,传统社会的确是那样。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嘛。现在的男人都很尊重女性的。”
Anthony闻言只是笑了笑:“移风易俗,没那么容易的。我前阵子看到一个小故事,也讲给你们听听?”叁个小辈自无不可。
“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他与邻国交战,战败被俘,本该被处死。敌王见他年轻,心生不忍,便要求他回答一个问题,如若答对,就可重获自由。而这个问题就是——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个国王不断地向周围人询问答案。无论是公主还是厨娘,学士还是厨师,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国王也都觉得不满意。这时候有人告诉他,城外的森林里住着一个老女巫,据说无所不知。国王便去请教她。女巫听完他的来意后,表示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如果要她告诉他,国王必须答应娶她。女巫年老畸形,丑陋不堪。国王当然不愿意娶她,但为了获得自由,他还是答应了。于是女巫告诉他——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运。”
“每个人都知道女巫说出了一条伟大的真理,于是国王自由了,回到了他自己的王国。他的臣子听说了他对女巫的承诺,都表示惊骇。有人向他进言,说:‘陛下,您既然已经获得了自由,不娶那个丑陋的老女巫又如何呢?’但这个国王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表示一定要信守承诺。于是,他在皇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婚礼。到了晚上,当国王心情沉重地走进新房时,他却看见一个绝世美女坐在房内。这个美女竟然就是女巫,她告诉国王:‘我在一天的时间里,一半是丑陋的女巫,一半是倾城的美女。我的丈夫啊,你是想我白天变成美女还是晚上变成美女呢?’”
Anthony说到这里顿住了。耀扬心想,这怕是有考教的意思——想来答案无非两种,若白天是女巫、夜晚是美女,那便是看重实在的床帷之乐,当着人家姑娘的父亲,这答案着实不雅;若选白天是美女,那岂不是承认更看重自己的面子,而非夫妻情义,更不能选了!如此两难,耀扬便没出声。
只听Anthony又道:“国王想了一会儿,说:‘既然你说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么就由你自己决定吧!’女巫闻言,热泪盈眶,说道:‘我选择白天、夜晚都是美丽的女人,因为你懂得真正尊重我!’”
Jason以前听过这个故事,也知道叔叔埋得是什么伏笔,此时只转着酒杯不说话。叶斐却是第一次听,父亲这话里面的态度,顿时让她感动得无以复加。
耀扬却是大为疑惑。难不成叶斐这个爸爸,竟不反对她与自己在一起吗?他不是也知道自己的背景么?竟然不介意吗?
眼见Anthony似乎是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耀扬竟破天荒地有种被人看穿的恐怖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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