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露出难得的一点笑,轻声道:“出事也都是别人倒霉的事。”
*
公主府中。
宽阔的堂下,数根楠木高柱包着厚重的清漆,支撑起一整片精妙复杂的抹角宝梁木衡,正中一方天井,依稀飘下几点雪花,却迅速融化在堂内温热的空气中。
高堂之内,却有着不间断的瀑布声。正是有水从天井上架设的渠管中流下,瀑若丝缎,银河落白,砸在天井下太湖石堆砌的景致上。而后交汇于黑色石砖地面,在方形浅池中漾出白色水花。堂内伫立着十几位侍女,只如木画俑般垂首立着。主堂坐北有一处暖间罩笼,里头似有交谈,却都如平常那般,掩在水浆滚流的瀑布声下。
只是忽然,在明黄色的帐篷般的暖罩里,突兀的显出一声尖锐的怒骂。
那是公主的声音。
梁栩坐在长绒地毯上,看着满地的报纸,红的黄的灰的,没有几个纸张像样的。早些年,这样草纸般的玩意,是万不会拿在熹庆公主手中的。
他仰头道:”姐姐。查吧。这新东岸已经不是头一回写这种文章了,前些日子都在报豪厄尔的事时,他们却刊登的是对韶星津学论的问答,说他们没问题,我是不会信的!“
公主细窄的腕子一扬,又一张折报在空中斜飞几下,软软落在地毯之上。
几行字露在外头:
“大明的痼疾与脓疮——熹庆公主!”
“此罪难道不至死吗?若是洪武年间,她与衡王有十个八个头也不够砍的!”
熹庆公主盯着那张报纸,缓缓道:“是要去查,要他们闭上嘴,别再多说一句。但当下一旦有人爆出来,就会有苍蝇般的记者、墨客与学子去宁波水师查这件事,就不可能再瞒得住了。“
她吐出一口气,向后依靠过去:”世道变得太快,现在连几个不知名的报刊,都敢说家国大事。”
梁栩拿起身边一张报纸,看了几行就闭上眼睛,面露灰暗之色:“我们知道倭地同时在向英人买船,也就是前天的事情,咱们也猜测会不会是豪厄尔。但这篇稿子,甚至已经指明了豪厄尔利用阿莉丝商船的油布,如何同时进港,如何混到仙台、神户与横滨三地港口……”
公主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篇稿件可怕之处不是在于有人敢发,而是天底下怎么会有人知道这么多事。
到底是一双怎样的眼睛,高高在上方,仅凭一些证据确凿的蛛丝马迹,推测出了连他们这些局中人都未必知道的全貌。
还写出这般……条理清晰且理智克己的文章。
这篇文章不在于发泄情绪或鼓动人心,而是用一种极其冷静的笔墨,勾勒全部事实和过程。这篇文章像是一篇纪实,写文章的人在等整个行业中所有会渲染氛围,会煽动舆论的其他笔者,会从中摘出部分内容,夸张修辞后引发二次三次的连锁爆炸反应!
梁栩皱眉:“你说,会不会是韶骅。他不知道我们手里有他的把柄,所以就想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
熹庆公主不说话。
梁栩一下子站起来,在毯子上绕圈,道:“要不然就是他不怕了——你看,白旭宪不肯把那封书信给我们,就是因为他已经被韶骅拉拢,站到他那边了!这个左右逢源的老东西!早就该宰了他!”
熹庆公主抬眼:“他未必左右逢源,只是太胆小谨慎,太利欲熏心,他把整个后半辈子都押在了这封书信上。但现在证据不证据都不重要了。那些都是内斗,是我和韶华,和阿冶拉扯。但现在是,要找回大国的面子,找回大明的胜利。“
梁栩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这般崩溃,熹庆公主却只是愤怒。
愤怒后,她便冷静下来。
当某些人出了让天下大乱的纰漏,却仍然能够气定神闲,也是一种令人折服的气场了。
梁栩靠过去,挤上榻靠着姐姐,道:”姐姐,阿冶毕竟是皇帝了,这事情已经闹的这么大了,玩意他要拿你开刀吗?”
公主:“你说他有魄力,或者有能力把我抄家了吗?这年头,哪怕他今日要我死,我就敢明日占一地做兵阀,拥你为王。斗他再来个西逃。”
梁栩了解当今的睿文皇帝,也就是梁姓这一代的老二,他们口中的阿冶。
他摇头:“他没魄力是自然,重要的是他后头架着绳的那帮人,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做不了这种主。”
熹庆公主半垂下眼睫,轻笑:“那就保我吧。保我这块大明的痼疾,就是保住大明的脸面,也是保我手头的钱,会进入国库。”
她如天鹅般纤细白皙的身体,裹着明黄色与白色的丝绸衣裙,在榻上舒展着身体。
这件事是闹的很难堪。
但她的过去,有闹的更多更难堪的事情。她也见过太多烂帐臭算计,被香膏与脂粉掩盖,就像大雪与泥土,总会掩盖饿殍千里。
她容貌如此清雅纯洁,如凝脂般的躯体与一身华服,早在跃入紫禁城与官场之间最烂臭沤糟的水沟中,凫水游荡了太多年。
梁栩:“可如果想保你,这事儿也要有人担啊……”
一位不施粉黛的侍女小步走来,跪在暖罩外头,报称:“二位殿下,韶家小公子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是个很有本事很高高在上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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